29 December 2020

現代丹麥簡約的曲與奇 Nørgård / Gudmundsen-Holmgreen / Abrahamsen / Sørensen / Madsen



Bent Sørensen La Mattina
Bent Sørensen Serenidad
Bent Sørensen Trumpet Concerto

Leif Ove Andsnes, piano
Martin Fröst, clarinet
Tine Thing Helseth, trumpet
Norwegian Chamber Orchestra
Danish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Per Kristian Skalstad, conductor
Thomas Søndergård, conductor

Dacapo




Gérard Pesson Future is a Faded Song
Hans Abrahamsen Left, alone
Oscar Strasnoy Kuleshov

Alexandre Tharaud, piano
Frankfurt Radio Symphony
Rotterda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Les Violons du Roy
Tito Ceccherini, conductor
Yannick Nézet-Séguin, conductor
Mathieu Lussier, conductor

Erato




Allan Gravgaard Madsen Nachtmusik
Pelle Gudmundsen-Holmgreen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

Christina Åstrand, violin
Per Salo, piano
Danish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Ryan Bancroft, conductor
Nicholas Collon, conductor

Dacapo




Per Nørgård Spell
Per Nørgård Babette's Feast Suite
Per Nørgård Trio breve
Per Nørgård Whirl's World

Ensemble MidtVest

Dacapo



很多時聽新音樂演奏會,場刊往往充斥不少廢話。例如,我看過作曲家希望透過一首作品去表達「解鎖時由緊密組織走向自由的過程」,又或者希望用音樂「反映網絡搜尋器探求世界的可能性」之類。描述得越抽象,作品越偏向難聽兼不能登大雅之堂。我就問作曲家朋友,其實這樣做有甚麼意思?他的回答是,其實大部分作曲家都只想寫「美」的作品,這些廢話都只是去包裝而已,畢竟在二十一世紀,作一首《第五交響曲》太沒有性格。Fair enough。

在二十一世紀,同樣是廢話的是「beauty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鹹魚青菜各有所好,雞有雞味,阿媽是女人。以下介紹的,是非常小眾的新音樂,但卻非常合乎我本人對於「美」的定義。如果有興趣知道本人的審美觀,請讀下去。

我是 Boulez 的粉絲,並不是因為他的作曲手法又或者他六、七十年代時的音樂態度,純粹只是他的音樂很「美」。我比較喜歡色彩繽紛但靜態、慢慢發光、點點神秘感的音樂,所以一般 homophonic 合唱團音樂合乎我的口味。這個籠統的描述,其實亦是大眾對於北歐文化的印象。若果細心留意,就會發現北歐幾個國家的風格差距其實頗大。用古典作曲家比較,挪威 Grieg 的樂觀與芬蘭 Sibelius 的深沉已是很大對比,丹麥的 Nielsen 更是寫變幻莫測且動感大的音樂,由 progressive tonality 玩到無 tonality,《第三交響曲》一開始已經炮轟式鋪出多個念頭,二十世紀初的音樂都已很難捉摸。

丹麥是唯一連接歐洲大陸的北歐國家,風土人情都比另外幾個國家接近我們所認識的「歐洲」。歷史上丹麥亦是強國,有不少重要的文化輸出。古典音樂界中,祖師爺 Dieterich Buxtehude 乃巴羅克名家,奠定巴羅克時期不少合唱團及管風琴音樂的風格,傳奇如韓德爾和「音樂之父」巴赫都要登門拜訪學藝,我們視為 ABC 的德奧派樂理深受 Buxtehude 影響,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 Ton Koopman 的錄音聽聽。之後古典時期有一位 Friedrich Kuhlau,乃貝多芬的朋友,學鋼琴的大概小時學過他的小奏鳴曲。浪漫時期的殿堂級作曲家有 Niels Gade,是Mendelssohn 的同僚,在 Leipzig 教作曲,亦是 Grieg 及 Nielsen 的老師,以民族主義掛帥的管弦樂見稱。由此可見,丹麥古典音樂一直在外圍與德奧派環環相扣,既有德奧派的嚴肅,亦有北歐民俗音樂的味道,在現今社會不算主流,但由 Buxtehude 到 Nielsen 都有很大影響力。

去到二十世紀,歐洲藝術音樂由 Schoenberg 及 Webern 開始大解放(或有人覺得是由他們開始禮崩樂壞),旋律、和弦、節奏統統越趨系統化,變成 serialism。由二戰後的「zero hour」開始,作曲家更要不斷找方法破舊立新,如 Stockhausen 用四艘直升機實驗空間感、Ligeti 用一百個拍子機實驗 micropolyphony、Cage 的四分三十三秒 tacet 等,無所不用其極去挑戰演奏者及聽眾的接受能力。樂章刻意地複雜,極端到變成一堆數字遊戲或聲音實驗。那個時期要突圍而出,也許就要標奇立異,作品「動聽」與否,就由聽眾自行決定。

有 action 就有 reaction,牛頓第三定律如是說。總有人不贊同「主流」行的方向。你要大家聽複雜的數字音樂嗎?我就偏寫易聽的。這個「易聽」並不是指「俗套」的流行音樂,而是用特定的作曲手法刻意減少那些 serialism 帶來的拘謹,可以是回歸 tonality,或者再用 ABA form,總之務求「我手寫我口」,以達至抒發個人情感的目的。這就帶來幾位所謂「New Simplicity」的德奧派作曲家,但當中著名的就只有 Wolfgang Rihm 一位。

與此同時,或其實更早十年,丹麥有另一個「New Simplicity」的運動,目的與德奧派一樣,旨在反抗 avant-garde,但手法剛剛相反,結構要緊密,用最精密的寫法寫「易」聽的音樂。丹麥系 New Simplicity 成型前有位舉足輕重的作曲家 Per Nørgård,他早期深受 Sibelius 及 Nielsen 影響,年青時曾主動去信向當時已隱居 Järvenpää 的 Sibelius 請教,並寫下他的《第一交響曲》,作品就有 Sibelius 《第四》的影子。十多年後,他開始運用沿用至今的「infinity series」譜曲。一個 infinity series 就是無限延伸的數字,這些數字就決定音階,所以 Nørgård 的音樂其實都是 serialism 的一種,只是他選的音程接近 tonal 的和弦,會令你經常聽到 major 與 minor,錯覺上覺得是有調性但其實無,像海市蜃樓般令你覺得音樂有形,但其實一切都是虛無。透過樂器聲效的分佈,譜出一首首如夢似幻但架構精煉的作品,你不會特別覺得《第二交響曲》中全樂團奏二十三分鐘都是半拍音符,因為作品就像水般無形,隨時有驚喜,隨時有引子分散你注意力,令你入局。2012 年我誤打誤撞在赫爾辛基聽過他《第八交響曲》的首演,一直對他的作品都有興趣,但都是今年才認真聽他的作品,由三月開始買了他很多張專輯,一次過聽他的八首交響曲、協奏曲、室樂等。他用的樂器組合所產生的音質很特別,例如他的豎琴作品或大型合唱團作品《Libra》(天秤座),後者用結他及兩個 vibraphone 去襯托兩個合唱團,共振及迴響繞樑不止三日。年初推出的《Whirl's World》是一首管樂五重奏,管樂作品上年介紹過就不在此重覆,但整張室樂專輯都會令人飄,對享受迷失感覺的朋友是非常好的選擇。

丹麥派 New Simplicity 最著名的領軍人物有 Hans Abrahamsen 及 Pelle Gudmundsen-Holmgreen。2016 年 Abrahamsen 憑《let me tell you》橫掃全球新音樂獎項,亦是我當年的年度最愛之一。有看過總譜的話你會發現作品寫法出奇地簡約,有時甚至只是簡單的 scale,但透過樂器分佈、microtonal 調音或多層不協調節奏就產生各種新穎的神秘感。Abrahamsen 曾經是 Ligeti、Gudmundsen-Holmgreen 及 Nørgård 的學生,他的作品組織濃度相對比較高。他聽過 Alexandre Tharaud 演奏之後就主動寫了一首左手協奏曲《Left, alone》給他,收錄於年初推出的一張比較小眾的專輯中,與他的雙手鋼協中的獨奏者主導性有強烈對比。一開首有點像 Ravel 的爵士節奏,但發展下去就變得像 Ligeti 《鋼協》中的慢版樂章,各樂器慢慢在不同節奏層面延伸出去,但有時(像第四樂章)就只有獨奏者彈單音,要重複聽幾次才略懂作品一二。

Gudmundsen-Holmgreen 我是透過一首合唱團作品而認識。他的作品玩味比較重,比較重視用聲效敘事,上年年尾推出的《For Violin and Orchestra》基本上是一首由小提琴主導的 symphonic poem,探索一個荒誕的音樂世界。他的作品我仍在探索中,有機會會補充一下。

新生代代表有 Bent Sørensen,他是 Nørgård 的學生,亦繼 Abrahamsen 之後在 2018 年奪得 Grawemeyer Award 的另一位丹麥作曲家。他的作品以在神秘中晶瑩剔透閃閃生輝見稱,作品如 Nørgård 般遊走於各 tonality 之間。第一次聽他的作品是 2009 年,當時 Leif Ove Andsnes 用他的一長一短兩首鋼琴獨奏作品伴 Marc-André Dalbavie 及 Lutosławski 的鋼協,乃當年的一張奇盤。來到 2020 年,Sørensen 為 Andsnes 寫了一首名為《La Mattina》(早上)的鋼協,乃上一首鋼協《La Notte》(夜晚)的下集(或前傳)。鋼協以莫札特《第十七鋼琴協奏曲》為藍本,有古典時期作品的輕盈,亦有 New Simplicity 的神秘變幻莫測色彩。寫給 Martin Fröst 的單簧管協奏曲《Serenidad》被視為 Nielsen 協奏曲的繼承者。「Serenidad」是西班牙語,指「寧靜」,獨奏者在一個比較孤寂的氛圍中探求出路,但路向是多個方向同時發展,最特別的是獨奏者要同時吹奏樂器及哼出相反方向的旋律,那樣的 polyphony,好像在 Xenakis 聽過,但這裏有和弦。《小號協奏曲》相對比較傳統直接,但都大玩 microtonal 旋律及各 mute 聲效。這張專輯我今年 loop 了很多次。

去到最新一代有 80 後的 Allan Gravgaard Madsen,純粹因為 Gudmundsen-Holmgreen 才順便從專輯認識他。《Nachtmusik》(晚間音樂)是一首頗極端的 double concerto,第一樂章十七分鐘,差不多完全只是鋼琴與小提琴不停在探索一個音,不斷周旋於各個音階的 E(像 Ligeti 的《Musica ricercata》第一首差不多全部都是 A)。專輯第一軌,十七分鐘,不斷奏 E,第一次聽完全莫名其妙。但宏觀去聽,就明白所以。作品是一個結晶過程,由虛無開始慢慢產生張力,慢慢成形,然後慢慢產生組織結構,是一個長篇的進化過程。樂章越奏越短,音樂濃度越奏越高,其實想想,《Nachtmusik》與 Gudmundsen-Holmgreen 的作品一樣都是一個另類的 symphonic poem,由簡單的念頭走向複雜,豈不又是 New Simplicity 的特色嗎?

介紹完一系列作品之後,其實我沒有甚麼結語。對於我來說,這些丹麥作品就是「美」,給人幻想空間,聲效帶來迴響。今年我一口氣聽了大約二十張丹麥系作曲家的專輯,怎樣都要寫這篇感想文。從來口味都是非常個人的,而這就是我的,希望你也會喜歡。

27 December 2020

沒有假期的羅馬 Respighi: Orchestral Works (Filarmonica della Scala / Chailly)



Respighi Pini di Roma
Respighi Aria
Respighi Leggenda
Respighi Di Sera
Respighi Antiche Danze ed Arie per Liuto, Suite III
Respighi Fontane di Roma

Filarmonica della Scala
Riccardo Chailly, conductor

Decca



認識我一段時間的朋友,應該知道我是 Respighi 的 advocate。在我心目中,他雖未被歷史遺忘,但都是一位被嚴重低估的作曲家。主流古典樂迷大概認識他的《羅馬三部曲》,即《Fontane di Roma》(羅馬之噴泉,1916)、《Pini di Roma》(羅馬之松樹,1924)及《Feste romane》(羅馬節慶,1928),人人都說作品色彩斑斕,樂團寫法精彩,但亦就僅此而已。他與 Rachmaninov 及 Stravinsky 同期,亦是 Rimsky-Korsakov 的高足,他的音樂,要浪漫有浪漫,要仿古有仿古,要炫技亦有炫技,《Pini di Roma》更出現於迪士尼的《幻想曲 2000》。我就是不明白,為何他的其他作品差不多全都成了滄海遺珠。

這完全是一個雞與雞蛋的問題,要找《羅馬三部曲》以外的 Respighi 作品不易,灌錄他的作品的人不多,而他的樂譜亦難買到。為何呢?例如說,我由中學開始走遍英國賣樂譜的地方,甚至找出版商查詢,十多年來一直都沒有人能夠找到《A 小調鋼琴協奏曲》的樂譜,都市傳聞指出只有意大利某圖書館才藏有樂譜。當年這首作品亦只有兩個名不經傳的錄音,一個是早已絕版的 Chandos 版,另一個收錄於一張 Naxos 雜錦碟當中,用 Franck 的《Symphonic Variations》及 Ravel 拼湊。現在一切都可以在 YouTube 及 IMSLP 找到,好不方便,但在沒有網購的年代,那彷彿是大海撈針,亦沒有太多人懂得回答關於 Respighi 的查詢。他好像永遠藏在一幅神秘煙幕後面。

言歸正傳。我對 Respighi 的音樂有興趣,反而不是因為《羅馬三部曲》,而是收錄於 Anne-Sophie Mutter 的【Recital 2000】專輯中的《B 小調小提琴奏鳴曲》。中六聽過後就立即走去買樂譜,並衝去琴房分析。我那位喜歡奏滄海遺珠的小提琴老師亦很好奇,就一起即興 sight-read 了好幾段。但對一般中學生來說 sight-read 這首作品是絕對不可能,因為第二頁已經每幾個小節轉拍子,兩個樂器之間有太多交錯的節奏,左、右手加小提琴有大量 hemiola,就算是普通 compound time 都好,一拍細分五連音、七連音,bass line 要和應主旋律的 regular time,有時 pedal note 要用 tremolo 做個 drone,中段更是小提琴的 3/4 對鋼琴的 7/8,數拍子數到頭痛。第三樂章的 passacaglia 更是耐力挑戰,不斷在 bass line 用 octave 重覆主題。Anne-Sophie Mutter 以外,著名的錄音還有鄭京和,而彈琴那位叫 Krystian Zimerman。

這是一首蕩氣迴腸的作品,至少當時令我覺得聽完像過了千秋萬世般。技術上的難度不是絕對的重點。Respighi 透過大量的節奏變化刻意將整體拍子模糊,產生如意大利歌劇詠唱旋律般的流暢感及豪邁,之後才發現這是一個 Respighi 的標誌。他的作品如同期的浪漫時期作品般用上大量 chromaticism。他亦是研究早期音樂的專家,所以不少作品都用上仿古的體裁,甚至直接用上 church mode 及 Gregorian chants 譜曲。他的另一首鋼協,就是用 mixolydian mode 寫的《Concerto in modo misolidio》,而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就開宗名義叫《Concerto gregoriano》。

他用古曲編寫了三組樂團作品《Ancient Airs and Dances》,本專輯就收錄了其中的第三組。用浪漫時期的和弦和編曲奏古樂,典雅的小品,脫俗的選擇,與 Grieg 的《From Holberg's Time》及 Ravel  的《Le Tombeau de Couperin》同為 neo-baroque 的典範,其後他亦改編其中幾首成為鋼琴作品。意猶未盡的話,可以試試他後期的三首鋼琴前奏曲《Tre preludi sopra melodie gregoriane》及其樂團版,即《Vetrate di chiesa》(教堂的窗,1926)中的三個樂章。前奏曲中的第二首,我當年練到扭傷手腕。到現時為止,我都未找到比這系列作品同時間地超然、莊嚴及流暢的仿古音樂,但有可能就是如此,所以曲高和寡。

用音樂描繪動態事件,歷史上比比皆是,上年說過 symphonic poem 這體裁就如此應運而生,但 Respighi 卻用 symphonic poem 或管弦樂去描繪靜態事物,例如,Botticelli 最著名的三幅油畫(《Trittico Botticelliano》),又或者是羅馬的四棵松樹及四個大型噴水池。當然,作品其實只是營造周圍的氣氛多過主角,又或者暗示背後的古羅馬神話,但那些聲效及寫法就是《羅馬之噴泉》及《羅馬之松樹》最引人入勝的地方。Respighi 描繪水的能力比法國印象派有過之而無不及,樂團斑斕寫法好比 Stravinsky,而他更破天荒錄下雀鳥聲音,於《松樹》第三樂章播出,比 Rautavaara 及 Jonathan Harvey 早幾十年玩同樣效果(而他亦比 Messiaen 早抄寫雀鳥聲音,揉合前人的其他雀鳥作品,譜下如《Gli uccelli》之樂團作品)。我曾經帶過不聽古典音樂的朋友到現場聽《羅馬三部曲》,朋友對各音樂效果都嘖嘖稱奇。

話說我 2017 年在現場聽過原班人馬奏專輯中兩首羅馬作品,而上半場則是 Leonidas Kavakos 拉 Brahms 的《小提琴協奏曲》。側聞當日樂團滯留機場,繼而大舉遲到,沒有現場綵排就出場,所以半首 Brahms 都像在熱身,但下半場的 Respighi 就即回勇,當時已期待專輯。當然錄音沒有現場震撼,但當日聽到的一切流暢、細膩及澎湃,以及 Chailly 的標誌聲音——那重低音及圓滑造句——一一猶在。可惜兩次都欠缺三部曲中的《Feste romane》,始於覺得不足。這首用上十一位敲擊樂手的作品,我曾經坐在演奏廳第六行現場聽,離場後兩小時仍耳鳴身震,真希望 Chailly 與原班人馬灌錄。

專輯有趣在於同時收錄三首遺珠中的遺珠,乃 Respighi 的早期作品。雖說是浪漫時期的產物,作品都帶著如 Puccini 歌劇般的詠唱旋律,亦填補了當時意大利古典音樂界非歌劇作品的空缺(當然同時期亦有 Respighi 的老師 MartucciCasellaMalipiero,有興趣的朋友可去 Naxos 找找;而 Respighi 自己都改編過 Rossini 的作品,寫成樂團作品《Rossiniana》,他的旋律都逃不過意大利歌劇的影響)。優雅的小品,很少機會聽到,所以頗珍貴。

一張專輯,概括了 Respighi 浪漫、仿古及印象派三面,是張出色的 Respighi 精選。如果要集齊《羅馬三部曲》的話,據聞今年 John Wilson 在 Chandos 的新錄音不俗,亦可一試。希望更多演奏者及樂迷可以多加留意 Respighi 的作品。

25 March 2020

2019 年度最愛:古典篇



因為家事國事天下事,原本我今年沒打算寫,反正沒有人有心情聽音樂讀碟評。2019 年是本 blog 十週年,一直都想搞一點東西,但都是算了。之後一直有人追債,最後都決定寫一點,寫住寫住就寫了十篇。今年買了很多專輯,範圍很廣,不倒數了,反正沒有意思,分類好一點。


美麗的錯配系列:
古典音樂不只是巴赫莫扎特貝多芬。有時這裏找一些碰那裏的一些,會製造不少驚喜。

爵士小提琴協奏曲:Marsalis: Violin Concerto, Fiddle Dance Suite
日本合唱團作品:Hosokawa / Takemitsu / Mamiya / Kondo: Choral Works
鋼琴與法國巴羅克:Alexandre Tharaud: Versailles
韋華第與探戈:Vivaldi / Piazzolla: Tango Seasons
嬉皮士與輕音樂:Offenbach / Gulda: Cello Concertos



早期音樂系列:
2019 年重新研究早期音樂。誰說音樂由巴赫開始?少年,你太年輕了。

破格調音的魔法:Biber / Fux / Schmelzer: Variety
來自皇室的聲音:Maddalena del Gobbo: Maddalena and the Prince / Henriette: The Princess of the Viol
法國巴羅克鍵琴音樂:Alexandre Tharaud: Versailles



週年作曲家系列:
Mieczysław Weinberg
Nino Rota



其他系列: 
電影音樂作曲家逆襲古典音樂 :Danny Elfman: Violin Concerto / Nino Rota: Harp Concerto / John Williams: Across the Stars
木管樂特別篇:Emmanuel Pahud: Dreamtime / Albrecht Mayer: Longing for Paradise / Les Vents Français: Moderniste



新音樂寫不好系列:
好好聽,但不知怎介紹。

Beamish / Jolas / Neuwirth: Trumpet Concertos (Hardenberger / Muraro / Malmö SO / NYO Scotland / Brabbins / BIS)
MacMillan / Verbey / Berio: Trombone Concertos (van Rijen / Concertgebouw / various / BIS)
Saariaho: Circle Map, Neiges and Graal Théâtre (Herresthal / Oslo PO / Mao-Takacs / BIS)
Salonen: Cello Concerto (Ma / LAPO / Salonen / Sony)
Say: 1001 Night in the Harem (Widjaja / ORF Vienna Radio SO / Griffiths / Sony)



不用再說了系列:
以下專輯的樂手介紹得太多,又或者之前介紹過,又或者主流傳媒已經寫很多,沒有新內容好寫,但值得聽。

Beethoven: The Symphonies (WPO / Nelsons / DG)
Bruckner: Symphonies Nos. 6 and 9 (Gewandhausorchester / Nelsons / DG)
Chopin: Opp. 55 - 58 (Pollini / DG)
Fauré / Debussy / Syzmanowski: Violin Sonatas (Kim / Blechacz / DG)
Rachmaninov: Piano Concertos Nos. 1 and 3 (Trifonov / Philadelphia / Nézet-Séguin / DG)
Shostakovich: Symphonies Nos. 6 and 7 (BSO / Nelsons / DG)
R. Straus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Lucerne Festival Orchestra / Chailly / Decca)
R. Strauss / Wagner: Songs (Davidsen / Philharmonia / Salonen / Decca)
Encores (Freire / Decca)
The New York Concert (Emerson SQ / Kissin / DG)



未認真聽系列:
第一印象不錯,在唱片櫃上優雅地等著。

Mischa and Lily Maisky: 20th Century Classics (DG)

24 March 2020

柏林愛樂愛上林夕 Emmanuel Pahud: Dreamtime / Albrecht Mayer: Longing for Paradise / Les Vents Français: Moderniste



Penderecki Flute Concerto
Reinecke Flute Concerto
Mozart Andante
Busoni Divertimento
Reinecke Ballade
Takemitsu I Hear the Water Dreaming

Emmanuel Pahud, flute
Münchner Rundfunkorchester
Ivan Repušić, conductor

Warner





Elgar (orch. Jacob) Soliloquy
R. Strauss Oboe Concerto
Ravel (arr. Schmeißer) Le Tombeau de Couperin
E. A. Goossens Oboe Concerto

Albrecht Mayer, oboe
Bamberger Symphoniker
Jakub Hrůša,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Milhaud Sonata for flute, oboe, clarinet and piano
Jolivet Serenade for wind quintet
Magnard Quintet for flute, oboe, clarinet, bassoon and piano
Philippe Hersant Osterlied
Nielsen Wind Quintet
Thierry Escaich Mecanic Song

Les Vents Français
Eric Le Sage, piano

Warner



很抱歉,這篇與林夕、周耀輝或盧巧音完全無關。2019 年談「發夢」有點敏感,婉轉一點好。

我對管樂器一竅不通,所以完全沒有資格介紹這三張專輯。管樂器歷史悠久,可追溯到神農氏、有巢氏年代(認真),動物骸骨,一、兩個破洞、吹風,即成樂器,原理都是共震。隨著人類進化,不同物料造成不同的管樂,有長有短有粗有幼,不同共震產生不同音質,吹氣位作些改動又產生不同效果。同樣是笛,木笛與金屬笛的聲音已經很不同。曾經聽過 Emmanuel Pahud 首演一首新音樂作品,三個樂章用三支不同的長笛,不同調性、長度、物料等等,加上不同的奏法,那些 circular breathing 或 double tongue 的技巧,玩法太多,不是行內人其實很難聽得出細膩分別。BIS 有一位樂手用的更是 24K 金製的長笛,我聽不出特別之處。

木管樂器聲音比其他樂器輕盈,適合飄浮,在樂團作品中承載旋律。我相信大部分古典樂迷的木管樂器入門作品應該是巴赫的《Badinerie》中的長笛獨奏,再有經驗的應該是 Debussy《Prélude à l'après-midi d'un faune》或 Stravinsky《The Rite of Spring》的巴松管開首等等。樂團作品有很多著名的木管樂器獨奏旋律,但要木管樂器獨擔大旗的作品卻出奇地少。當然,你要翻箱倒籠的話一定會數得出某些巴羅克作品,但有幾多作曲家會專注作木管樂器作品?也難怪,木管樂器獨奏聲音的確太單薄輕盈,很難令人集中精神聽,巴赫都要將雙簧管與其他樂器放在一起才寫協奏曲。令我對木管樂器啟蒙的作曲家是莫扎特,隨了歌劇《The Magic Flute》顧名思義是關於長笛外,中、後期的莫扎特作品入面木管樂的比重越來越大,他亦會為各種木管樂器寫協奏曲,最不尋常的作品,莫過於用上十二至十三個管樂器的《第十小夜曲》「Gran Partita」。這一首純管樂作品寫盡管樂可擔當的崗位,由主旋律、伴奏到 rhythm section,極為神奇。主流特地為管樂器寫長篇作品的,我還想到 Poulenc 及 Nielsen,室樂佔多。

管樂音樂很難寫,卻成為現代作曲家挑戰自己的目標。Berio 的一系列《Sequenza》固然是現代獨奏音樂的 benchmark,個別作曲家亦對管樂的不同音質情有獨鍾,例如細川俊夫喜歡用長笛營造書法的筆觸感覺,Boulez 用靜夜的單簧管去編影子舞等,唯獨是巴松管好像很少人理會。

柏林愛樂的木管樂師每一位本身都是名星。單簧管那位太 chok,與王羽佳在海中浮台合奏那張專輯我興趣不大,巴松管的普羅歌菲夫沒發碟也不能討論。來自瑞士的 Emmanuel Pahud 是近年委約最多新協奏曲的長笛獨奏者,我一直透過他的專輯接觸不少古今作曲家,例如只有長笛界所認識的 Ibert 或新音樂作曲家 Dalbavie、 Pintscher 等。最新專輯開宗明義玩發夢,由祖師爺莫扎特奏到 Mendelssohn、Schumann 及 Liszt 的學生 Reinecke (又是只有長笛界才認識的作曲家,但翻看 Wikipedia 才知是傳奇人物)及武滿徹與來回前衛又折返和弦的 Penderecki。專輯舖排顯然要聽到你亂,由 Penderecki 的 chromaticism 倒轉返回德奧浪漫協奏曲,回到古典時期又跳到遺珠 Busoni,再 Reinecke 一下才閃到亞洲,就是想你抽離跳脫到像發夢一般。Pahud 是知性型演奏家,造句、音色有紋路有思路,略嫌武滿徹太西式浪漫不夠脫俗(聽慣 Patrick Gallois 版),但如此奏 Reinecke 就是完美。第一次聽嫌太長,第二次聽嫌不夠長,睡前服,思想在長笛協奏曲中捉迷藏,好不舒暢。

雙簧管,不知為何,好像總與紀念性質有關。Ravel 樂團版的《Le Tombeau de Couperin》雙簧管部分出名吹到人斷氣,鋼琴原版每一個樂章分別紀念 Ravel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的幾位朋友,Durand 版原譜的封面內頁更印有 Ravel 畫的骨灰甕,而整首作品本身亦是向法國巴羅克音樂致敬。作品的《Forlane》中,雙簧管擔當指示性的崗位,像帶領其他樂器完成某些儀式,而 Boulez 在他的《Rituel: In memoriam Bruno Maderna》亦用同一方法去推進音樂。Albrecht Mayer 這張名為【Longing for Paradise】的專輯其實不置於那麼慘情,只是 Elgar、Strauss 與 Goossens 的作品剛好帶有晚年抒懷心境,與 Ravel 的紀念作品相襯,而由 Mayer 至樂團全方位演奏都配合那份如絲的柔情,用解脫的心態聽,詮釋一個發到永遠的夢,可以催淚。

今年聽得最多的專輯,或者其中一半,是由多位管樂手組成的 Les Vents Français 這一張【Moderniste】。我並不是特別喜歡專輯,但管樂團很罕有,更遑論樂團中粒粒皆星。六位作曲家完全沒有關係。Milhaud 及 Nielsen 你應該聽過,Jolivet 如果有聽開現代音樂的話都有可能聽過,Thierry Escaich 是管風琴家,仍活躍於歐洲大陸的演奏廳,其餘兩位 Magnard 及 Hersant 真的沒聽過。當年學院的音樂講師稱 Milhaud 為「a composer of variable quality」(質素參差的作曲家),除了著名那幾首作品以外,Milhaud 的 bitonality(如五聲音階撞 D 大調)不是人人欣賞,用 Milhaud 拼無調性的 Jolivet 聽到人精神分裂,更甚的是之後的 Albéric Magnard 是一首浪漫時期作品,碟一非常富挑戰性。

年初每天出入醫院,身心非常疲累,所以管樂團的音樂可以令我飄、令我迷失、自由下墜,而碟二比較易消化。Philippe Hersant 的六重奏《復活節歌》建基於聖詩,像 plainchant 般推進,鋼琴不斷像蜜蜂般嗡嗡穿插莊嚴的樂章,而樂團的寫法令我想起一開始提到的《Gran Partita》,好不繽紛的一首作品。Nielsen 是最「正常」的作曲家,但在主流古典音樂中 Nielsen 的旋律及和弦算奇怪,他的《管樂五重奏》經常與 Ligeti 的成一對。專輯以 Escaich 接近 minimalism 的《Mecanic Song》作結,鋼琴單挑管樂五重奏,很有活力的作品。2019 年不想選擇唱片的時候,自然就會播這一張,睡時發的夢就沒那麼壞。六首完全不同的作品共冶一爐,好像包含一切甜酸苦辣。這是 2019 年不理性的選擇,我其實說不出推介的原因。但有時做人,理性與感性,缺一不可。



官方宣傳片:










23 March 2020

打破銀幕第四道牆 Danny Elfman: Violin Concerto / Nino Rota: Harp Concerto / John Williams: Across the Stars



Danny Elfman Violin Concerto "Eleven Eleven"
Danny Elfman Piano Quartet

Sandy Cameron, violin
Berlin Philharmonic Piano Quartet
Royal Scottish National Orchestra
John Mauceri, conductor

Sony





Rota Harp Concerto
Rota Sonata for Flute and Harp
Rota Sarabanda e Toccata
Rota (arr. Capelletti and Lenaerts) Suite from "The Godfather"
Rota (arr. Capelletti) "Death on the Nile" from "Nile Journey"
Rota (arr. Capelletti and Lenaerts) Suite from "La Dolce Vita"
Rota (arr. Capelletti) "Love Theme" from "Romeo and Juliet"
Rota (arr. Capelletti) Overture from "The Taming of the Shrew"

Anneleen Lenaerts, harp
Emmanuel Pahud, flute
Brussels Philharmonic
Adrien Perruchon, conductor

Warner






John Williams "Rey's Theme" from Star Wars: The Force Awakens
John Williams "Yoda's Theme" from Star Wars: The Empire Strikes Back
John Williams "Hedwig's Theme" from 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
John Williams "Across the Stars (Love Theme)" from Star Wars: Attack of the Clones
John Williams "Donnybrook Fair" from Far and Away
John Williams "Sayuri's Theme" from Memoirs of a Geisha
John Williams "Remembrances" from Schindler's List
John Williams "Night Journeys" from Dracula
John Williams Theme from Sabrina
John Williams "The Duel" from The Adventures of Tintin: The Secret of the Unicorn
John Williams "Princess Leia's Theme" from Star Wars: A New Hope
John Williams "The Chairman's Waltz" from Memoirs of a Geisha
John Williams "Luke and Leia" from Star Wars: Return of the Jedi
John Williams "Nice to be Around" from Cinderella Liberty
John Williams Theme from Schindler's List
John Williams Markings
John Williams "A Prayer for Peace" from Munich

Anne-Sophie Mutter, violin
Lynn Harrell, cello
Recording Arts Orchestra of Los Angeles
John Williams,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有時寫碟評詞窮時,會隨意形容音樂「富電影感」,寫得多就變廢話。到底甚麼是「電影感」?醜婦終需見家翁,都要直接寫一次。

電影配樂是個有趣的題目。「配樂」顧名思義就是要用音樂去輔助銀幕上的情節發展,提升畫面及對白說故事的能力。我們習慣了追逐情節要有激烈拍子的樂章,浪漫情節要有大量弦樂奏美麗的和弦令人覺得甜絲絲,懸疑情節要空洞震懾等。現今大製作中,音樂只是配角,娛樂作品甚至只用流行曲作背景音樂,專門為電影譜曲、「配樂 scoring」這一門藝術其實都慢慢變成小眾樂趣。

電影配樂受畫面及故事主導,性質不夠獨立,追求抽象的傳統古典音樂人偏向瞧不起電影配樂。然而,電影配樂用的音樂完素扎根於古典音樂,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是歌劇界經常用到的「主導動機 leitmotif」或 Berlioz 在樂團作品中主張的「idée fixe」。即是,你聽到一個音樂主題或旋律,那個旋律就代表一個角色, leitmotif 周圍的音樂就營造不同的環境去闡述主角發生的事情,而音樂亦會模仿不同的聲效。移動影象出現之前,作曲家其實一直都用這些概念去說故事,衍生出一個叫「交響詩 symphonic poem」或「tone poem」的體裁出來。Liszt 是始作俑者,之後著名的當然是 Richard Strauss 及 Sibelius,而 Sibelius《Pohjola's Daughter》中那些代表嘲笑聲的尖銳小提琴寫法最終成了希治閣《觸目驚心》中浴室殺人那一幕的背景音樂。古典音樂與電影配樂從來都是環環相扣。

電影配樂用大量 leitmotif,最成功、最深入民心的,就是令人一聽主題就記起畫面那些旋律,例如《E.T.》中單車一幕,又或者是久石讓為宮崎駿動畫配的音樂等。但個人認為,電影配樂用 leitmotif 太零碎,買 soundtrack 回家聽時,單獨聽每一軌一般很單薄。反而片尾字幕畫面的配樂一般音樂完整性及獨立性較高,接近 tone poem 的格式,享受度最高。但電影配樂未必一定是後期製作。早期的電影有時是現場配樂,甚至即興演奏,例如,香港粵語長片,有時會見到一隊樂師在台下為演員即席篤篤撐,彰顯舞台交流感。

有時古典音樂反而是主角,製片人會為音樂加上畫面。說的是迪士尼 1940 年的傳奇《幻想曲》及 1999 年的續集《幻想曲 2000》,分別找來 Leopold Stokowski 及 James Levine 指揮,在著名的古典樂曲上加上動畫。此片的見習魔法師米奇令 Dukas 的《The Sorcerer's Apprentice》舉世聲名大噪。《幻想曲》正正就用視覺說明音樂的敘事性。

電影配樂家很多時都是學院派出身,有扎實的古典音樂根底,而主流嚴肅作曲家亦會(因為糊口而)為電影配樂,所以 Korngold 會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Shostakovich 或 Walton 都會為電影配樂。Philip Glass 的音樂很無聊嗎?老實說,我是因為《The Hours》而認識他,而我相信沒有人比他更能寫出都市生活中無奈的重覆及平凡感。現代演奏者亦有另一種玩法,就是重新為默劇配樂,可以是即興演奏或重新譜曲。Carl Davis 就是著名例子,中學時曾經聽過他現場為差利卓別靈的電影重新配樂,也是另一種樂趣。

三張專輯,三張都是電影配樂名師逆襲古典音樂的作品。John Williams 是名家,我不用介紹,但大家有可能未聽過 John Williams 電影配樂以外的嚴肅作品。他作過差不多二十首協奏曲及多首樂團及室樂作品。我買的第一張 John Williams 專輯,是馬友友奏他的《大提琴協奏曲》,在沒有電影情節的枷鎖下,John Williams 的音樂不易聽,他寫的旋律、和弦及格式接近前衛古典音樂。Anne-Sophie Mutter 這張專輯,過度曝光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但認真聽是一張極優秀的專輯。John Williams 為她重新編寫十幾首電影配樂,特別版再追加一首原創作品,首首基本上都是協奏曲。《Harry Potter》那首貓頭鷹主題有甚麼再好聽?Mutter 就是有能力令音樂更富戲劇性,聽她踩鋼線般扭轉一個耳熟能詳的旋律就是樂趣。專輯中的「sidecut」,如《Sabrina》或《Tintin》亦是開心大發現。這是一張娛樂性豐富與深度並存的專輯,氣勢磅礡,荷李活大製作。

Nino Rota 沒有 John Williams 般盪氣迴腸,反而散發浪漫優雅的氣質,充滿簡單悠揚的旋律,最著名的當然是《教父》的主題。其實今年 Riccardo Chailly 亦推出了一張 Nino Rota 專輯,但我沒聽過。Nino Rota 是學院派,師承 Alfredo Casella 及 Fritz Reiner。豎琴清脆但單薄的音質與他的音樂風格相輔相承。他寫了一系列豎琴作品,包括一首協奏曲、一首與笛合奏的奏鳴曲及一首獨奏作品,維也納愛樂的豎琴手 Anneleen Lenaerts 與柏林愛樂的長笛手 Emmanuel Pahud 聯手帶來此張輕鬆的專輯,一點簡單的快樂。豎琴協奏曲很罕見,本身也值得一聽。

至於 Danny Elfman 則最令人意想不到,他是古靈精怪的鬼才,與 Tim Burton 經常合作。你也許未聽過他的名字,但你一定聽過他的作品,例如《阿森一族 The Simpsons》、《職業特工隊 Mission: Impossible》、《黑超特警組 Men in Black》的主題曲等等,當然還有多套 Tim Burton 作品。他的配樂風格多樣,差不多捉不到套路,可以嬉皮笑臉又可以 techno。奇在有人找他寫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他以 Shostakovich 及 Prokofiev 為參考寫了一首協奏曲,但就如 Weinberg 般,如果你本身認識 Shostakovich 的《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你會覺得 Elfman 的作品格式像倒模般,而小提琴寫法似 Prokofiev 的,但兩者都不像 Elfman 般榨盡幾個主題在四個樂章中扭來扭去。當然,用傳奇作曲家的層次比較,Elfman 的《小提琴協奏曲》不是大作,而且四十五分鐘太長,沒有 Brahms 那些獨奏者單挑樂團的寫法,但這首作品就是一開始所稱「富電影感」的音樂,是很有系統的 mood painting,沒有畫面但用小提琴獨奏部分寫齊探索、追逐、柔情、懸疑、BBQ 情節,Sandy Cameron 差不多無休止由頭帶到尾,是 showbiz 那種考慮,務求百份百佔據你的感官世界,以半途出家來說,是非常成功的作品。更奇的是柏林愛樂的樂手委約他寫一首鋼琴四重奏,比《小提琴協奏曲》更濃縮,更 straight to the point,與其說「富電影感」,更是一首迷幻作品,像在霧裏一直找出口。一個多小時的專輯,毫無冷場,驚喜發現,古典音樂圈子應該更認真對待這兩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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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March 2020

2019 期間限定 Mieczysław Weinberg



Weinberg Three Pieces for Violin and Piano
Weinberg Piano Trio
Weinberg Violin Sonata No. 6

Gidon Kremer, violin
Giedrė Dirvanauskaitė, cello
Yulianna Avdeeva, piano

Deutsche Grammophon



 

Weinberg Symphony No. 2
Weinberg Symphony No. 21

Gidon Kremer, violin
Kremerata Baltica
City of Birmingham Symphony Orchestra
Mirga Gražinytė-Tyla,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Weinberg Piano Quintet

Olga Scheps, piano
Kuss Quartett

Sony



Mieczysław Weinberg,2019 年老是常出現的名字。無他,一百歲冥壽,大小音樂人都紛紛出來發掘「滄海遺珠」。人人都錄 Weinberg,你估人人都突然間好鍾意 Weinberg?1919 年出生於波蘭的蘇聯作曲家,Weinberg 是一位悲劇人物。十二歲入讀華沙音樂學院,二戰時因為猶太人身份隨他以外全家遭殺害。期間於烏茲別克首都 Tashkent 結識 Shostakovich,二人成為好友並經常互相交流,Shostakovich 對他影響極深遠。二戰後繼續受壓迫。一九九六年逝世,之後一直被主流遺忘,直至大約 2010 年才慢慢被重新發現。

如果你有留意 NaxosChandos 的 catelogue,其實他們一直都有灌錄 Weinberg 的作品,但一直都乏人問津。只是 Deutsche Grammophon 突然發雙響,傳媒,尤其是英國傳媒,同時大力吹奏,一下子 Mirga Gražinytė-Tyla 的錄音在古典市場大賣,世人才開始問,誰是 Weinberg?香港的唱片店東主也奇怪,因為據說 Mirga 的唱片銷情特別理想。我說,背後發功的其實是 Gidon Kremer。

來自立陶宛的 Mirga 是新世代指揮 icon,被力捧無可厚非。朋友的朋友在她的伯明翰樂團工作,聞說她很受樂團歡迎而且指揮現代作品特別有一手。我自己只現場聽過一次,對她的柴可夫斯基感覺非常一般,但 Abrahamsen 的《let me tell you》就很不錯。專輯上與 CBSO 齊名的是 Gidon Kremer 與他的波羅的海樂團 Kremerata Baltica,有留意 Kremer 動向的朋友應該知道他近年力推 Weinberg 的音樂,在 ECM 推出過兩張 Weinberg 專輯

一位筆下寫有二十六首交響曲、十七首弦樂四重奏、多首奏鳴曲、多首室樂的作曲家,為何一直乏人問津?這其實不是一個迷思。都說 Shostakovich 對他影響極深,珠玉在前,熟識 Shostakovich 音樂的人一聽 Weinberg 的音樂第一印象就覺得二人的作品很相似。2019 年聽了不少 Weinberg 的作品,其實都「好好聽」,以上三張專輯的演奏特別出色精彩,充滿熱情、激情與悲情,但我一直找不到一個切入點去介紹 Weinberg。Weinberg 的音樂大多由旋律主導,很多時用上猶太民族音樂旋律,格式上相對傳統,和弦上遊走傳統和弦及不協調和弦之間,慢版樂章充滿悲愴,快版樂章充滿快閃的段落,偶而引用其他作曲家的旋律,直接、易聽、不俗套。

問題有三。第一,之前我說「聽一首海頓與一百二十六首分別不大」,因為音樂格式化,你一聽就知是海頓。相反,Weinberg 寫如此多作品,每一首都有一把新聲音,卻缺乏標誌性完素,所以你很難認得出 Weinberg。第二,他的作品很多處與早期的 Shostakovich 太相似:格式、風格等。例如,對比他的《鋼琴三重奏》與 Shostakovich 的《第二鋼琴三重奏》,四個樂章的舖排像倒模一樣。但這樣說對 Weinberg 很不公平,因為宏觀相似,細微的地方就很不同。例如最終樂章的 fugue,是 Weinberg 獨有的,而他的旋律寫法很多時保留如蕭邦般浪漫時期的味道,如《鋼琴五重奏》的第四樂章(《第二十一交響曲》甚至直接引用蕭邦的敘事曲),如此直接地抒情,在蘇聯作品中比較罕見,畢竟 Shostakovich 與 Prokofiev 的柔情間中才滴一點出來。最後,我們知道 Shostakovich 之後有 Schnittke 及 Gubaidulina,用歷史的角度看,Weinberg 也真不夠前衛,所以,很難用回望的角度為 Weinberg 定位。

那麼,聽 Shostakovich 算了,為何要聽 Weinberg?為何要追捧 Weinberg?這兩條問題我思考了好一陣子。我發覺,推崇 Weinberg 的音樂人大多來自東歐/中亞國家如波蘭、立陶宛、拉脫維亞、格魯吉亞等。這些國家的人與 Weinberg 有同樣的經歷,明白他二戰時和之後的痛苦,對 Weinberg 的音樂特別有同理心,奏得特別入心入肺。的確,我聽過 Weinberg 的作品入面,慢版樂章的吶喊特別震憾人心,炫技的快版樂章反而很易忘記。Weinberg 音樂的重量也許取決於你有多關注該地理位置的歷史與人文心態。Gidon Kremer 認為他很重要,甚至曾經拉攏 Martha Argerich 與他演奏。我特意同時介紹一張與 Kremer 無關的專輯,同樣是有心人,同樣震憾,可以比較一下。

其實,Krystian Zimerman 2011 年都推介過 Grażyna Bacewicz,都打不入主流,原因其實與 Weinberg 有點似。我覺得 2019 年後 Weinberg 會再度被主流遺忘,有時滄海遺珠就是滄海遺珠,勉強也無謂。或者遺珠更加珍貴,好過過度曝光令人討厭。所以,趁 2019 年好好聽一聽 Mieczysław Weinberg,或者下一個推崇他的,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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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March 2020

舊弦樂/新體驗(二) Maddalena del Gobbo: Maddalena and the Prince / Henriette: The Princess of the Viol



Haydn Baryton Trio No. 113
Lidl Divertimento No. 3
Hammer Sonata No. 1 for viola da gamba and harpsichord
Haydn Baryton Trio No. 27
Tomasini Baryton Trio
Haydn Baryton Trio No. 97

Maddalena del Gobbo, baryton and viola da gamba
Robert Bauerstatter, viola
David Pennetzdorfer, cello
Ewald Donhoffer, harpsichord

Deutsche Grammophon






Marais Suite in A minor
Marais Suite in G major
Caix d'Hervelois "La Monguichet" from Quatre Suites de Pieces pour la Viole
Caix d'Hervelois "La Toute Belle" from Second Livre de Pièces de Viole avec la Basse Continue
Caix d'Hervelois "Plainte"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eces de Viole avec la Basse Continue
Marais "L'Arabesque" of "Suite in A minor" from Pièces à une et à trois Violes (Quatrième Livre)
Caix d'Hervelois "Muzette L'Henriette" from Cinquième Livre de Pieces de Viole
J.-B. Forqueray La Du Vaucel
J.-B. Forqueray La Morangis ou la Plissay

Maddalena del Gobbo, viola da gamba
Christoph Prendl, viola da gamba
Michele Carreca, theorbo
Ewald Donhoffer, harpsichord

Deutsche Grammophon



Deutsche Grammophon 居然有膽色逆市推出一張沒甚市場叫座力的專輯,誠意可嘉。不知是否合約或版權問題,我在香港的唱片店要用外國進口的途逕訂,等了差不多五個月才買到專輯。當然我可以一早上網買,但始終想支持一下實體唱片店。東主索性連她的舊專輯也一起訂,我也順勢買下,所以我是兩張專輯一起聽的。

要寫古樂器,有可能要寫一篇論文。隨著歷史的推進,往往有不少樂器因為種種原因被淘汰。二十世紀中期卻興起用古樂器奏古音樂,目的就是要重塑當年的氣質,亦即是所謂的 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HIP),於是有些圈子就集中翻箱倒籠去找尋及重建這些聲音。早期樂器的發展屬地域性,意大利有意大利的造法,德奧亦有自己的琴匠。Antonio Stradivari 出現之前,小提琴的聲音沒有那麼尖銳透澈,主角的地位沒現在般明顯。提琴系就分有兩大類:手提琴(viola da braccio,braccio 指手臂)及腿提琴(viola da gamba,gamba 指腿),有大有小,有長有短。這兩張專輯的主角 Maddalena del Gobbo 奏的就是 viola da gamba,亦可以說是大提琴的前身。

Viola da gamba 與大提琴其實很不同。形狀有別之餘,一般有六條線(大提琴有四條線),琴底平,回音用的兩個洞呈 C 狀而不是 F 狀,指板上有弦品 fret,奏時提弓的方向不同,所以 viola da gamba 的音質與大提琴很不同。Viola da gamba 聲音比較柔和暗啞,適合伴奏「和唱」的崗位,正因如此在講求「感染力」的浪漫時期就被歷史淘汰。現今刻意放大 viola da gamba 的地位,概念上,有點像刻意用菲林機影相,是一種時代的浪漫,非常適合古典音樂界中的文青。而 viola da gamba 有屬於自己的樂曲。

【Henriette: The Princess of the Viol】與之前介紹的 Alexandre Tharaud【Versailles】相映成趣。兩張專輯都集中收錄梵爾賽宮皇室樂師的作品,Tharaud 那幾位是鍵琴界與歌劇界的代表,del Gobbo 這張是弦樂界的。Marin Marais 是 gamba 圈子的傳奇人物,Louis de Caix d'Hervelois 是他的學生,後者幾乎只與 gamba 有關,大提琴名師如 Rostropovich 都曾經在大提琴演奏兩位的作品。與 Marais 同期的 Antoine Forqueray 與兒子 Jean-Baptiste Forqueray 都是 gamba 名家,後者是路易十五女兒 Anne Henriette(即專輯中的名字)的老師。專輯其實過份 mic up / edit,誇張地放大 viola da gamba 的部分,但就完美表現樂器的不同面貌,有莊嚴的組曲,有娛樂性豐富的單首作品,是一張非常有氣派的專輯,週末 high tea 時聽,好不寫意。

將時間推後一世紀去到古典時期。【Maddalena and the Prince】的主角是一個 niche 得不能再 niche、叫 baryton 的樂器。Baryton 是 viola da gamba 的延伸,在六條線後面再加一組線,隨了產生更強的共震之餘,演奏者可以一邊拉琴一邊用這組線撥弦,加添演奏的可能性。相傳匈牙利一名王子 Nikolaus Esterházy I 非常熱衷 baryton,而有錢就是任性,他委托海頓為他寫 baryton 作品,海頓最終寫了一百七十五首,其中一百二十六首為 baryton、中提琴、大提琴三重奏。專輯第一個樂章就聽到 baryton 拉弓加撥弦的效果。不過海頓為業餘演奏者譜曲,表面趣味不大,反而細心聽他怎樣細心平衡三個中音程樂器更為有趣。而且聽一首海頓與一百二十六首分別不大,淺嘗就好。反而三位宮廷樂手的作品,尤其是 Tomasini 的三重奏,才充滿活力及娛樂性。順帶一提,Alexandre Tharaud 與老朋友 Jean-Guihen Queyras 在另一張新專輯【Complices】也改編了海頓《Baryton Trio No. 113》的其中一個樂章,有興趣也可以比較一下真 baryton 與大提琴的分別。

兩張充滿宮廷典雅的專輯,歐洲的情趣,離地的樂趣,如果你識趣,可以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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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March 2020

舊弦樂/新體驗(一) Biber / Fux / Schmelzer: Variety (Les Passions de l'Ame / Lüthi)



Biber Sonata No. 3 from Fidicinium Sacro-Profanum
Biber Partia I from Harmonia Artificiosa-Ariosa
Biber Sonata No. 6 from Sonatae, Violino Solo
Fux Rondeau à 7
Biber Sonata No. 1 from Fidicinium Sacro-Profanum
Schmelzer Sonata tertia from Sonatae Unarum Fidium
Biber Partia V from Harmonia Artificiosa-Ariosa

Les Passions de l'Ame
Meret Lüthi, violin and direction

Deutsche Harmonia Mundi / Sony



2019 年太多紛擾,極需脫俗的音樂,所以繼續向巴羅克時期進發。輕輕介紹過早期的合唱團音樂,又寫過法國巴羅克古鍵琴音樂,今次來到弦樂。礙於自己是外行人,所以只能短評。

成立於 2008 年的瑞士古樂團 Les Passions de l'Ame,名字出於 Descartes 笛卡兒(即「我思故我在」及 Cartesian coordinates 那位)的論文。這是他們的第四張專輯,亦是第三張探討 Schmelzer、Biber 及 Fux 的專輯。三位古奧地利作曲家,相傳 Johann Heinrich Schmelzer 是 Biber 的老師,為當時的小提琴名星,他的小提琴奏鳴曲集【Sonatae unarum fidium】相傳是德奧國家最早記載的小提琴曲集,為古小提琴奏法奠下基礎。Johann Joseph Fux 最著名的是樂理書籍【Gradus ad Parnassum】,乃早期研究 counterpoint 的專家。而我最感興趣的,是 Heinrich Ignaz Franz Biber,這張專輯大部分焦點在於 Biber。

現今小提琴四條線的調音為 G3—D4—A4—E5 (middle C 是 C4),其他調音都屬於「extended instrumental technique」,是比較專門而且不尋常的用法,喜歡實驗的作曲家才會用到,例如三位匈牙利作曲家 Bartók、Ligeti 及 Péter Eötvös。轉調音的後果就是演奏時用的手指位、指距、用線等全都不同,大大提升演奏的難度。Biber 三百年前已經大量寫特定調音,而且是一個樂章一組調音。用這些叫「scordatura」的技巧,隨了炫技外,是因為線與線之間的共震產生的效果會因為不同的調音而有所不同,而 Biber 就用這些效果去突顥音樂的戲劇性。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套十五首《Rosary Sonatas 玫瑰經奏鳴曲》及之後的 passacaglia,作品以玫瑰經形式描繪耶穌的不同事跡,如果事跡是喜事,調音會比較和諧。相反,受難時就有不協調的調音效果。Biber 的做法,其實是現代 polytonality 多調性的前身。

Scordatura 的理論如是說,落場奏更難。首先,樂譜寫的是正常手指位,但奏出來的音卻不如預期,產生混亂之餘更影響音程的考慮。還有,巴羅克時期的調音與現代不同,十七世紀的 A 不是現今的 A,你知道的吧。獨奏還好,但如果加上其他樂器的話就無比困難。專輯中兩首出自【Harmonia Artificiosa-Ariosa】的 partita 都是雙小提琴加 basso continuo 作品,就是要求兩位接近是 soulmate 的演奏者共同進退,出名難處理。

Les Passions de l'Ame 的演奏非常刺激,這種刺激不是大情大性令你熱血踏腳跳舞那種,反而是在極舒暢圓滑的和弦中,輕輕地、溫柔地,細膩地挑撥著微小的節奏轉變,獨奏者與 lower strings 在那個 dulcimer 和 lute 上翩翩交叉起舞,不斷變奏,音層間輪流交錯,不經意刺你一針,引發一點小騷動,打通你任督二脈,靈魂就如此昇華。隨此之外,據說他們用 Jacob Stainer——即 Biber 年代——的樂器演奏,亦有一種像銅樂的響亮感,特別是 Fux 的迴旋曲中 violino piccolo 與巴松管互相輝映,好不優雅。這是一張慢慢地發光的專輯,與之前介紹的其他巴羅克音樂專輯不同,另一種風味,極強烈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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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March 2020

美麗的錯配(五) Offenbach / Gulda: Cello Concertos (Moreau / Les Forces Majeures / Merlin)

 

Offenbach Cello Concerto
Gulda Cello Concerto

Edgar Moreau, cello
Les Forces Majeures
Raphaël Merlin, conductor

Erato



Martha Argerich,大家都知,是一位傳奇鋼琴家。傳奇鋼琴家的老師應該會是怎樣的人呢?Argerich 經常指出對她影響最深的是 Friedrich Gulda。查一查資料,嘩,Gulda 確是一位奇人。

或者更宏觀地看,六十年代,嬉皮士世界,吸大麻、反核、性解放,迷幻、自由與和平,聽都聽不少,未聽過的可看看《Austin Powers》。說到底,那個年代的潮流就是打破傳統及固有框架我行我素去尋找快樂。古典音樂世界就是很講求傳統,衣著要端莊,行為要有收養,一切循規蹈矩,畢竟藝術是文明的指標,一種軟實力的表現,怎樣都要嚴肅一點。維也納出生與出身的 Friedrich Gulda 本身屬於學院派,十二歲考進著名的維也納音樂學院(現為「維也納音樂與表演藝術大學」),十六歲已嬴得日內瓦國際音樂比賽第一名,並開始巡迴演出,演奏傳統的樂曲如巴赫、莫扎特、貝多芬等,六、七十年代時留下了好一些錄音,偶爾在主流市場都會碰到。

之前輕輕提過,同時間,六、七至八十年代的爵士音樂有一種叫 fusion 的風格,fusion 旨在揉合流行搖滾及傳統爵士音樂,電結他、電子琴、合成器等等樂器就在這時傾巢而出,帶來不少音樂上的新衝擊。當時的 fusion「天團」有 Weather Report、Mahavishnu Orchestra、Headhunters 等,成員都是爵士歷史上響噹噹的名字。Weather Report 的領軍人 Joe Zawinul 與 Gulda 原來識於微時,早於學生年代已以地下形式演奏爵士音樂。其後,Gulda 就成為了古典、爵士 crossover 的先驅,他會在同一場演奏會中表演兩種音樂,並即興 free-style。他相信自由奔放的爵士音樂和即興演奏就是「現代的音樂」。他之後的合作伙伴有 Chick Corea 及 Herbie Hancock。另外,他的衣著隨意,成為焦點,甚至曾經裸體上台。他不喜歡事先公布曲目,亦會刻意失場。他是一位不節不扣的 free spirit,用 2020 年的價值觀看當然沒有甚麼大不了,當時的社會可是比較保守,衛道之士自然嗤之以鼻。

奇就奇在他會走去寫一首《大提琴協奏曲》,樂團用的樂器只有少量管樂及銅樂,卻加入一組鼓、木結他及 bass (電子或低音大提琴):用巴羅克的說法叫 basso continuo,爵士的說法叫 rhythm section,看樂譜的話,有部分是 note perfect 全部寫出來的,有部分只有 chord。但 come on,大提琴怎樣玩都不是玩 fusion 的樂器吧,你有幾何在爵士音樂見到大提琴?(我知馬友友錄過 tango,謝謝。)五個樂章,包含搖滾、藍調、維也納 ländler、古典時期式的小步舞曲、chorale、Strauss 式 polka、Souza 式進行曲,我第一次聽時是大聲笑出來的,你沒有可能認真對待這首作品。玩味過後,姑且看看 Gulda 與首演者的演繹,壓根兒都有點嚴肅。認真地玩,這其實也是 fusion 的精神。上篇提到 Monteverdi,Monteverdi 都不是因為太早玩 fusion 而飽受批評嗎?而且,獨奏的部分難度好像很高。這是一首自成一家的作品,不會是傳世經典,但因為她的創意而值得一聽。

唱片公司亦奇到將 Gulda 與 Offenbach 放在一起。Offenbach 是大型輕音樂或輕歌劇的鼻祖,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街知巷聞的肯肯舞 standard。正因為不嚴肅,Offenbach 的音樂在主流古典音樂界不受重視,有些「知識份子」聽到甚至會站起離場。有趣的是,Offenbach 作輕歌劇之前是一位大提琴家,曾經為自己作過一首協奏曲。不過這首協奏曲出版時多處被出版社修改,直到 2007 年才有學者將其重新修訂回復原貌。歌劇作曲家的純樂器作品往往都是滄海遺珠,如 Wagner 的《鋼琴奏鳴曲》或 Massenet 的《鋼琴協奏曲》。這些「偽歌劇」樂器作品都充滿詠唱式的大旋律(老實說,這其實是廢話,莫扎特及蕭邦的鋼琴作品又何嘗不是充滿詠唱式的大旋律?),彷彿每一個場口都是獨唱的 aria。唱片第一軌就是這首作品,甫開始就是浩翰的樂團開場前奏,之後四十多分鐘基本上獨奏者就 one-man show,間中有一點來自樂團的點綴。的確,有樂評指出這專輯的樂團在作品中表現不夠,但其實樂團又沒有甚麼好發揮。聽這作品就好像聽 Mendelssohn,不用太認真,作品簡單地令人會心微笑,單純的享受,享受獨奏者炫技。

當然專輯的主角是小鮮肉獨奏者,整張專輯基本上只 mic up 他。以 Edgar Moreau 的年資來說,他的 repertoire 很廣,而且他會挑戰一些比較不流行的作品,如 Shostakovich 的《第二》,是一位值得留意的新世代演奏家,尤其聽過這專輯之後。Offenbach 的協奏曲,就算是閃速的段落他都是高音甜美低音扎實,Gulda 的 fusion 他亦游刃有餘。兩首聽都聽得出難度極高的作品他如履平地,像不費吹灰之力完成。而兩首作品剛巧需要半分嚴肅、半分玩味,與年輕的熱血相得益彰。這是一張奇盤,由頭爆到尾,聽得人很 hyper,樂團不完美,但可接受,請不要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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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March 2020

美麗的錯配(四) Vivaldi / Piazzolla: Tango Seasons (Pietrodarchi / Cappella Gabetta / Gabetta)



Vivaldi Concerto No. 1 "La primavera" from Il cimento dell'armonia e dell'inventione
Piazzolla (arr. Molinelli) Invierno Porteño from Las Cuatro Estaciones Porteñas
Vivaldi Concerto No. 2 "L'estate" from Il cimento dell'armonia e dell'inventione
Piazzolla (arr. Molinelli) Verano Porteño from Las Cuatro Estaciones Porteñas
Vivaldi Concerto No. 3 "L'autunno" from Il cimento dell'armonia e dell'inventione
Piazzolla (arr. Molinelli) Otoño Porteño from Las Cuatro Estaciones Porteñas
Vivaldi Concerto No. 4 "L'inverno" from Il cimento dell'armonia e dell'inventione
Piazzolla (arr. Molinelli) Primavera Porteña from Las Cuatro Estaciones Porteñas
Roberto Molinelli Estate Reloaded



Mario Stefano Pietrodarchi, bandoneon
Cappella Gabetta
Andrés Gabetta, violin and director

Sony



老老實實,韋華第的《四季》,真的沒有甚麼好寫。話雖如此,我自懂事以來,由頭到尾完整聽完四首協奏曲,有可能總共不超過二十次,(雖然我中學時曾經在兩首中客串玩過 basso continuo),肯定少過聽 Boulez 的《Pli selon Pli》,所以以資深樂迷自居的鄙人其實仍未聽厭。在氣候變化如此嚴峻的年代,四季大兜亂,春天未必會開花,冬天要開冷氣,《四季》的詩性與浪漫在二十一世紀只是秋天的童話。作品被人玩到爛,聽到人厭,用比較正面的思維去想是因為作品本身真是傑作,人人趨之若鶩。用巴羅克音樂的切入點看,韋華第作曲手法創新,小提琴寫法富想像力,比當時一貫的協奏曲破格,娛樂性豐富,雅俗共賞,成為大部分人聽古典音樂的入門作品。

那是北半球歐洲古典音樂的事。

南美洲又有甚麼傳統古典音樂呢?隨了 Villa-Lobos 及一、兩個間中見到的作曲家之外又好像沒聽過太多,更遑論巴羅克時期的對比。地方的媽媽需要的有可能是火辣的探戈而不是巴赫的 5-part fugue,很多時拉丁美洲的「古典」音樂都充滿強烈、熱情的節奏,一些源自社交舞的元素,而探戈乃最著名的舞蹈及音樂風格。在民族舞曲的層面上,拉丁探戈與歐洲巴羅克音樂其實同出一系。

現代探戈作曲家最著名的一定是 Piazzolla,他自己亦是手風琴 bandoneon 演奏家。Piazzolla 曾為自己的五重奏樂隊(小提琴、鋼琴、電結他、低音大提琴及手風琴)作過四首名為《布宜諾斯艾利斯四季》的作品。當然南半球的四季與韋華第的四季很不同。

用 Piazzolla 的探戈《四季》配韋華第的《四季》,Gidon Kremer 2000 年已做過,之後亦有無數人仿效。Kremer 委託 Leonid Desyatnikov 將 Piazzolla 的四首單樂章作品改編成四首三樂章、小提琴協奏曲般的作品,好將兩組作品放在一起。現今大部分人都是演奏 Desyatnikov 版,反而很難找到原版。正因如此,Piazzolla 的精粹——作品的連貫性與那個手風琴 bandoneon ——就被遺忘。

這張專輯有趣的配搭在於南美音樂與巴羅克音樂的交錯。阿根廷大提琴家 Sol Gabetta 與兄長 Andrés Gabetta 成立了一隊巴羅克音樂樂團 Cappella Gabetta。雖說音樂是人類共通語言,一群南美樂手玩歐洲巴羅克音樂,概念上也頗有趣。他們委託意大利作曲家 Roberto Molinelli 為樂團重新改編 Piazzolla 的《四季》,將作品拉近巴羅克樂團的聲音,並重置手風琴。如果我告訴你 Roberto Molinelli 是跟 Andrea Bocelli 及 Sarah Brightman 合作的編曲人,你有可能立即關掉這篇介紹。但,四季都很好,你若尚在場。他的重新編曲絕對不是流行曲的程度,不俗套之餘反而頗有深度而且豐富細膩,為作品注入不少 Desyatnikov 沒有寫的多聲部寫法,亦充滿玩味,例如《冬天》開始不久,樂團與手風琴介紹完探戈主題後,即插入一段古鍵琴獨奏,錯得離譜,也令人會心微笑。《春天》的 counterpoint 尤其精彩。

正因每個人都認識韋華第的《四季》,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去量度演奏有多出色,這張專輯的演奏未必如一般的親民演繹。Cappella Gabetta 是 HIP 樂團,用古樂器奏,刻意留有粗糙感,節奏非常凌厲,用法拉利速度由頭到尾炸足一小時,一拍一個小節,不凌亂卻無比清新。Basso continuo 的 dulcimer(及 theorbo?)在後面 jam 得很開心,詳見《冬天》第一樂章。用同樣的心態玩 Piazzolla,加出色的手風琴演奏,成就出一張聽得人很開心的專輯。你要擔心的,不是專輯會俗套,而是聽完專輯後怎樣從極 hyper 的心情靜下來。至於 Piazzolla 那四季的次序是甚麼,就要留給閣下自己 research 一下。




相關演出:

07 March 2020

美麗的錯配(三) Alexandre Tharaud: Versailles



Rameau "I. Prélude"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Rameau "V. Le Rappel des oiseaux" from "Suite en mi" (Pièces de Clavessin)
Visée / Tharaud "IV. Sarabande" from "Suite No. 9" (Livre de pièces pour la guitare)
Rameau "VIII. Tambourin" from "Suite en mi" (Pièces de Clavessin)
Royer "L'Aimable"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Rameau "VII. Gavotte et six doubles" from "Suite en la" (Nouvelles suites de pièces de clavecin)
D'Anglebert "Sarabande 'Dieu des Enfers'" from Pièces de clavecin
Royer "XIV. La Marche des Scythes"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Rameau "Viens, Hymen" from Act I of Les Indes galantes *
Royer "IV. Premier et deuxième Tambourins"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F. Couperin "V. Les Ombres errantes" from Quatrième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Vingt-cinquième Ordre
Duphly "V. La Pothouïn" from Quatrième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Rameau / Roques "XIV. Les Sauvages" from "Suite en sol" (Nouvelles suites de pièces de clavecin) +
D'Anglebert Chaconne
D'Anglebert "Ouverture de Cadmus et Hermione de Lully" from Pièces de clavecin
F. Couperin "IX. Passacaille" from Second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Huitième Ordre
D'Anglebert Fugue grave from Pièces de clavecin
Duphly "VIII. La de Belombre" from Troisième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Lully / Tharaud "Marche pour la cérémonie des Turcs" from Le bourgeois gentilhomme
Balbastre "XII. La Suzanne" from Premier livre de pièces de clavecin
D'Anglebert Variations sur les folies d'Espagne

Alexandre Tharaud, piano
* Sabine Devieilhe, soprano
+ Justin Taylor, piano

Erato



講到口臭都要講:用鋼琴彈古鍵琴作品,一百個死九十九個。古鍵琴與鋼琴發音原理不同,前者按鍵撥弦,後者按鍵敲弦,產生的迴音、延音的程度、音量的控制統統不同。古鍵琴本身的音質很薄,早期多為其他樂器伴奏之用,在弦樂或人聲後面像魯特琴 lute 或結他般彈些 broken chord。古鍵琴都算是過渡時期的產物,前身有音程短的小型 virginal,之後有曾經介紹過的 tangent piano,再之後就是古典時期的 fortepiano 和鋼琴。有鋼琴的年代,作曲家都忘掉古鍵琴,差不多完全沒有人寫古鍵琴音樂,所以傳統的古鍵琴音樂大都來自十八世紀,直至去到二十世紀才有主流作曲家復興寫古鍵琴音樂。古鍵琴作品與當時的風格有大量潛規則,樂譜的音符只是基本盤,演奏者需要即興演奏扭轉樂譜,彈大量裝飾音或調整節奏去令樂曲更加生動、音層更加豐富、延長和弦等。很多時都沒有指引教人怎樣處理這些裝飾音,有時作品甚至只提供一些叫 figured bass 的數字給演奏者自由發揮,嚴肅看待是一門高深學問,卻是巴羅克音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鋼琴不能複製古鍵琴的粗糙感,用十九世紀的樂器演奏十八世紀的音樂,合理程度等於用電子琴彈蕭邦。大部分用鋼琴演繹的巴羅克鍵琴音樂都很難聽,尤其是那些用浪漫時期風格去彈的人,用太多 pedal 或 rubato,煽情到一個點。難聽有很多原因,用鋼琴彈那些裝飾音很難彈得好,力度難控制之餘聽落亦非常凌亂。大聲變噪音,小聲沒生氣,而鋼琴的低音太強勁,高音太尖銳,令作品的音質失平衡。Glenn Gould 彈巴赫彈得好嗎?有時我覺得他為抑壓鋼琴的音色而彈得太似機關槍。Horowitz 彈 Scarlatti 很傳奇嗎?又好像太沒朝氣。當你聽過 Pierre Hantaï 用古鍵琴彈同樣作品,你就意識到接近九成用鋼琴演奏巴羅克作品的人都在浪費青春,那種爆炸力、釋放感及自由度是綱琴模仿不到的。若你要在鋼琴找爆炸力、釋放感及自由度,請彈蕭邦

一百個中的第一百個就是奇葩。能夠用鋼琴彈巴羅克音樂彈到有宮廷式優雅的,我只想到 Marcelle Meyer 及這位 Alexandre Tharaud,他倆拿捏到巴羅克音樂的細膩與鋼琴豐富的音色之間的平衡。2015 年我介紹過:「Alexandre Tharaud 這位長得像二十五歲的五十歲大叔作風低調且行徑古怪,他[當年]的網頁令人不安,[當年的]Instagram 令人心寒。他的演奏風格一致到他的每張專輯音質差不多都是完全一樣:冷豔、乾涸、清澈透明、乾淨俐落、爽快、理性卻又有種帶有童真的自然感。所以他的 Ravel 大受好評。更為人樂道的是他的巴羅克專輯,他的 Rameau 《組曲》、Couperin 專輯或 Scarlatti 奏嗚曲專輯都是那麼別樹一格令人難忘,你會十分佩服他的精銳指法,更重要的是你會覺得他的奏法自然到很理所當然,好像這些作品就是為鋼琴而寫的。」

說來奇怪,當年認識 Alexandre Tharaud 是因為在唱片店碰到他的 Rameau 專輯,很喜歡封面相片的顏色及構圖(當時在學攝影),價格相宜就買了專輯。中學買唱片的原因真兒嬉,但誤打誤撞就發現了這位奇才。更奇怪是,我一開始聽他的 Rameau 沒有太大感覺,反而是他的 Ravel 令我最終走去學《Jeux d'eau》及《Le Tombeau de Couperin》,並因為後者而走去重新留意(法國)巴羅克鍵琴音樂。《Le Tombeau de Couperin》令我認真對待巴羅克各種舞曲的風格,所以我近年有興趣學巴赫的《Partita》及《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雖然是鋼琴)。Rameau 及 Couperin 的樂譜可是十分昂貴。

《Le Tombeau de Couperin》中的 Couperin 指的是 François Couperin,是「太陽王」路易十四皇朝中其中一位最顯赫的作曲家。像盛世的唐朝般,大革命前的法國大興土木,皇室生活極度奢華,同時造就不少藝術及哲學急促發展。當時可以印刷出版的人大概都是有背景的人,所以現今回望當時的作品,大都與皇室有聯繫。【Versailles】這專輯就收錄了路易十四至十六皇朝時期中最灸手可熱的幾位作曲家筆下不同風格的作品。

專輯收錄的八位作曲家,以時間順序的話,是 d'Anglebert、Lully、Visée、F. Couperin、Rameau、Royer、Duphly 及 Balbastre,橫跨一個世紀,其中幾位只以古鍵琴作品留名於世。D'Anglebert 與 Balbastre 的差距大概如 Henry Ford 與 Elon Musk,Jean-Henri d'Anglebert 的曲風與格式接近傳統巴羅克一貫的風格,例如專輯收錄的 overture、chaconne、variation、sarabande、fugue 等,關於他的生平記載不多,只知道他是古鍵琴的先驅,曾經為皇室出任古鍵琴手,比巴赫早五十年用古鍵琴寫 counterpoint,早 Lutosławski 三百年玩偶然音樂,是最早在同一樂器榨盡音層發展的其中一人。之後嚴肅的框架慢慢被打破,音樂風格亦因 Rameau 而開始變得戲劇性,所以這專輯大體是逆時而行,卻反而由淺白慢慢走回深奧。

François Couperin,人稱「Couperin the Great」,d'Anglebert 的繼任人,曾出版書籍教授古鍵琴彈法,到現在仍然是 reference,他是最早為作品起副題的其中一位作曲家,奠定法國音樂往後三百年描繪性的特質,作品《Les Baricades Mistérieuses》乃劍橋音樂系學生入門必修作品。四本古鍵琴作品集,收錄二十七組作品,風格多變,由多聲部作品走到如像 toccata 般子彈式彈奏的《Le Tic-Toc-Choc ou Les Maillotins》或雙鍵琴作品《Muséte de Choisi》及《Muséte de Taverni》。Tharaud 於 2007 年曾經灌錄一張 Couperin 專輯,所以在【Versailles】中 Couperin 只以過場形式出現,Tharaud 重錄兩首慢版、比較深沉、幽暗的作品,為專輯提供一些喘息空間。

Jean-Philippe Rameau,與 Couperin 齊名,為當年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早期以古鍵琴作品及樂理理論見稱,卻在五十歲之齡開始寫歌劇,並成為法國音樂歷史上其中一位最顯赫的歌劇作曲家。據聞性格非常古怪,完全缺乏社交技巧,與傳奇哲學家 Rousseau、d'Alembert(沒錯,在數學及物理教科書見到那位)及 Diderot 鬧翻。他於歌劇作品重用自己的古鍵琴音樂,再用古鍵琴抄寫自己的歌劇作品,所以他的古鍵琴作品與歌劇環環相扣。他的非歌劇作品充滿戲劇性,娛樂性十足,而他歌劇中的樂團編曲之豐富及敘事性,使某些音樂家認為他比 Haydn 更早有交響曲思維,指揮家 Marc Minkowski 更用他的歌劇作品拼湊出一首「幻想交響曲」,乃又一張奇盤。Tharaud 早於 2001 年已錄製 Rameau 專輯,今次他重錄了兩首作品及四首新作。

Joseph-Nicolas-Pancrace Royer 乃此專輯的最開心大發現,我亦因而成為他的粉絲並立刻走去買樂譜及其他專輯。他是皇室的古鍵琴教師,亦在巴黎歌劇院擔任要職,寫下六齣歌劇。樂譜前言指出,他與 Rameau 是競爭對手,兩人曾經在酒吧發生爭執。他現今最著名的作品基本上只有這一本十四首的古鍵琴作品,Royer 自己形容作品「易變,從柔和到活潑,從簡單到巨大的噪音,並且在同一作品中相繼出現」(Google translate, "susceptibles d'une grande variété passant du tendre au vif, du simple au grand bruit et cela successivement dans le même morceau")。的確,Royer 用盡古鍵琴可(正常)產生的聲響寫出幾首頗極端的作品,其中專輯沒有收錄的《Le Vertigo》的聲量程度可媲美 Xenakis 的古鍵琴作品及現代重金屬音樂。十四首作品,有受歌劇薰陶的作品,有傳統舞曲,亦有純鍵琴原創作品,Tharaud 在各範疇選一首,其中《L'Aimable》的連綿拍子分佈好比 Schumann 的 cross-rhythm、Messiaen 的 non-retrogradable rhythm 及 Ligeti 的 fractal rhythm 的前身,而《La Marche des Scythes》更瘋狂,在一首看似普通的迴旋曲中,用六個小節寫盡所有 church mode、比莫扎特及貝多芬早 M 年玩交叉手用盡全鍵盤的兩端、比蕭邦早 N 年玩 arppeggio 海、比 Saint-Saëns、Ravel 及 Debussy 早 P 年玩法式 toccata(P > N > M),一字記之曰:喪。

Jacques Duphly 是一位古鍵琴家,曾出版四本古鍵琴作品集,之後一直神隱。外界對他認知不多,最著名作品是《La Pothouïn》, Tharaud 曾經在 Couperin 專輯中以 encore 形式錄過一次。Claude Balbastre 乃專輯中最年輕代表,為當時音樂界的名星,橫跨法國大革命至古典時期,專輯單一首作品已經顯出 fortepiano 對那個時期的鍵琴音樂寫法的影響,作品尤其突顥大聲與小聲的分別。

另外兩位前輩,Jean-Baptiste Lully 乃合唱團界及歌劇界舉足輕重的人物,當時義大利及法國之間的競爭導致他的音樂風格至名字(Lulli 或是 Lully)都是政治正確的議題,他指揮時弄傷自己的腳掌而染病身亡,乃音樂歷史上最可憐之事之一。Robert de Visée 是宮廷中的撥弦樂器家,主力 lute、guitar 及 theorbo。兩位在專輯中都以客串形式出現,原因之後再談。

作為聽眾,我自己偏向喜歡完整聽一組作品,像 Tharaud 之前的 Rameau 專輯般,一次過聽一套組曲才明白作品的定位及寫法,所以我一開始見到曲目時其實沒有興趣買專輯,看小冊子才明白他抽絲剝繭的用意。這專輯旨在探討兩個傳統:一)古鍵琴在法國巴羅克音樂的角色;及二)用鋼琴彈巴羅克作品。

都說古鍵琴是過渡性的樂器,一開始用於伴奏,Rameau 的《Viens, Hymen》就是其中一個例子,之後作曲家用古鍵琴去改編其他樂器的作品或是歌劇作品,Tharaud 就用 Visée 及 Lully 的作品在鋼琴執行這方面的傳統。之前提到,Rameau 及 Royer 的作品本身都與歌劇唇齒相依,所以專輯就不斷對比歌劇化的作品及絕對音樂作品。在絕對音樂的範疇中,有之前提到的 d'Anglebert 作品,Couperin 的 passacaglia,tambourin 也是少不免。而巴羅克音樂不可能缺少變奏曲,Rameau 多次扭轉那首 gavotte 固然精彩,但專輯最後的 d'Anglebert 變奏曲亦用上巴羅克音樂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D'Anglebert 用的主題叫《La Folía》,是當時的一個「standard」,人人都用的主題。熟識早期音樂的朋友有可能數得出不少著名用上《La Folía》的作品,例如:Corelli《小提琴奏鳴曲 Op. 5 No. 12》(及之後 Geminiani 二次創作的《Concerto grosso No. 12》;Rachmaninov 的《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Corelli》所指的主題其實是《La Folía》而不是 Corelli 的 Op. 5/12)或 Vivaldi《奏鳴曲 Op. 1 No. 12 RV 63》。D'Anglebert 應該是其中一位最早期在鍵琴上變《La Folía》奏的作曲家,非常精彩及富創意的作品。

對比 Tharaud 之前的巴羅克錄音,他今次是完完全全豁出去,摒棄巴羅克演奏那份嚴肅的包伏(其實他的 Scarlatti 錄音也很瘋狂,我聽過的鋼琴錄音中只有他彈到那西班牙 flamenco 的味道),有幾首作品差不多去到爵士即興的地步。他能夠打破固有用鋼琴複製古鍵琴的思維,用鋼琴的音色去彰顯作品的色彩之餘,仍保留巴羅克音樂那份輕盈、清新、清脆、戲劇、優雅脫俗感。Rameau 那首《Gavotte》的最後一個 double,bassline 誇張到一個接近 Daft Punk 的地步,就算是 HIP 樂團也未必去得那麼盡。Royer 的《La Marche des Scythes》是一首迴旋曲,主題重複足足十次,他能夠扭盡六壬,突 bassline、轉速、加或減裝飾音、扭節奏、玩不同 sostenuto 等,去奏出十個完全不同的聲效,極神奇。慢版樂章更有磁力,兩首 Couperin 有莊嚴優雅感,Duphly 的《La Pothouïn》可以彈 walking bass 彈到有娛樂性。整張專輯的演奏如呼吸般自然,那些裝飾音、造句等已在 Tharaud 的 DNA。略嫌畫蛇添足的是 Rameau 的《Les Sauvages》,雖然原版聽得多到悶,但也不需要弄個雙鋼琴版,太突兀。

這又是一張奇盤。如果你覺得巴羅克音樂沉悶、用鋼琴彈巴羅克音樂難聽或巴羅克音樂只有巴赫的話,請聽這專輯。因為美麗的錯配,十七世紀從沒有這麼新鮮過。



官方宣傳片:








20 February 2020

美麗的錯配(二) Hosokawa / Takemitsu / Mamiya / Kondo: Choral Works (SWR Vokalensemble / Creed)



Howokawa 細川 俊夫 Die Lotosblume
Takemitsu 武満 徹 風の馬 (Wind Horse)
Mamiya 間宮 芳生 Composition for Chorus No. 1
Traditional (arr. Takemitsu) 桜 (Cherry Blossoms) from 歌 (Songs) II
Takemitsu 翼 (Wings) from 歌 (Songs) II
Kondo 近藤 譲 Motet under the Rose
Takemitsu 小さな空 (Small Sky) from 歌 (Songs) I

SWR Vokalensemble
Marcus Creed, choirmaster



明明人聲是最原始的樂器,偏偏合唱團音樂在古典音樂界有個非常奇怪的定位。在有歷史記載的西方古典音樂中,最早期的音樂大都是人聲作品,說的有可能是十至十一世紀巴黎聖母院派的 Léonin 及 Pérotin 或德國女先知 Hildegard von Bingen 的音樂,五位十位歌者拿起樂譜——當時用的音符叫 ligature——就唱。在樓底高的教堂憑回音感受空間,是一種只有合唱團音樂才可以帶來的昇華感,亦是最早期的 spatial music。作品由單旋律詠唱的 plainchant 慢慢發展到多聲部的 polyphony,大都是拉丁文宗教音樂,一般都沒有樂器伴奏。

西方文化的歷史與宗教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畢竟當時教廷有莫大權力而受教育的都是有勢力人士。正因如此,傳統合唱團音樂的正規性及嚴肅性都很高,例如某些音程不可以寫,和弦一定要和諧,polyphony 不可以「太流暢」等。當時的「政治正確」亦對造句及咬字發音有不同的要求,例如有君主務求聽清楚文句,要求一個字一個音,作曲家就隨即減少寫當時盛行的「melisma」唱法。合唱團音樂因而見證著不少地區文明的演變。以中世紀英國為例,合唱團音樂因為都鐸王朝多次宗教轉變而急促發展,單是 Thomas Tallis 已經要由拉丁文轉到用英文寫聖公會作品,再返回用拉丁文寫羅馬天主教彌撒曲,再跳回用英文寫 Magnificat and Nunc Dimittis……中學讀這些歷史時記得很辛苦。

合唱團音樂的神聖地位亦可以由一個誇張的傳奇故事看出:Allegri 的《Miserere》是一首超凡脫俗的作品,當時的教廷為了保持作品的神祕,勒令任何人不許將樂譜流出,否則會被逐出教會。作品一直不被外界接觸,直至一天一位叫莫扎特的青年到訪梵帝岡,他聽過作品一次後回家偷偷地憑記憶抄下樂譜,將樂曲流芳百世。不過,教宗並沒有遷怒於這位神童,並公開表揚他。一首十多分鐘的合唱團作品就牽涉到最高領導人下令調查,可見這些神樂的重要性。

但規矩總是被人挑戰的。由文藝復興走到巴羅克時期,當時意大利有一位頗受爭議的作曲家 Claudio Monteverdi 開始大舉寫非宗教詠唱作品,並引入非神樂或歌劇元素及不同伴奏樂器入宗教作品,寫下如《Vespro della Beata Vergine》等大作,令合唱團作品浩翰戲劇化,和弦更大膽,節奏更多變,史稱當時的「seconda pratica」。大型合唱團作品開始盛行,之後當然就是巴赫,然後海頓、莫扎特,其後貝多芬更將合唱團部分寫入《第九交響曲》(及《Choral Fantasy》),Busoni 將合唱團放入鋼協,Debussy 及 Ravel 用合唱團作為樂團的一部分等等,歌詞由宗教文字走到浪漫詩詞到沒有歌詞,合唱團音樂由主角變成第二主角再變成配角。在音樂發展史中,合唱團音樂的焦點越來越小,小到不在主流。現在世界各地的演奏廳比例上都很少提供合唱團作品。要特意發掘這些音樂,就只有走入合唱團圈子,而最大的合唱團圈子,就是各地的宗教團體。有不少作曲家,例如 John Rutter 或 2012 年介紹過的 Jonathan Dove,差不多主攻合唱團音樂。合唱團音樂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而現代合唱團音樂並不一定是宗教音樂,寫彌撒曲的作曲家亦可以是無神論的人,例如 Vaughan Williams 及 Janáček,所以聽合唱團音樂不一定需要有宗教意識。

其實不少著名的作曲家都有寫合唱團音樂,但你未必刻意找來聽,例如 Rachmaninov 的《Vespers》或《The Bells》、Stravinsky 的彌撒曲、Nielsen 的一連串作品等,不少人也許不知道作品的存在。二十世紀的前衛作曲家,例如 Elliott Carter、Luigi Nono、Krzysztof Penderecki 等,其實都有作過合唱團音樂,但,問心,這些作曲家的音樂語言已經難明,最著名樂團作品都很難應付,有幾多人會聽,更遑論去唱他們的合唱團作品呢?

偏偏德國有一個合唱團就瞄準這個 niche 得不能再 niche 的市場。來自德國西南部 Stuttgart 的 SWR Vokalensemble 推出了一系列沒有人會關注的專輯,收錄一系列沒有人關注、冷門到連 Naxos、Chandos 或 Hyperion 都未必錄的作品,我是透過他們的 Carter 專輯而認識他們的。他們的 back catalogue 有 Carter、Villa-Lobos、Rautavaara、Messiaen、Rihm 等,最近期的錄音是一個國家一張專輯,而最新一張來到日本。

英國合唱團文化的樂趣,之前已經分享過。雖然日本是個民族性極強的國家,但印象中日本好像沒有像西方國家的合唱團文化。再退後一步,武滿徹以外,日本又有甚麼古典音樂?右翼主義抬頭之前,二十世紀日本文化其實都頗受西方文化影響,例如「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都曾留學英國並是英文學者。至於古典音樂界,很有趣的,與法國有很多聯繫。如果你有留意 Naxos 的日本作曲家系列,不少作曲家都曾留學法國,並嘗試模仿法國古典音樂的作曲手法,不過大部分作品都不太特別,最有趣的有可能是山田耕筰用能劇劇寶「鶴龜」、揉合傳統歌舞伎及西方古典樂的《長唄交響曲》,或松平賴則的仿宮廷音樂、左舞、右舞等,再掘深一點就去到雅樂,那就去到傳統音樂的範疇,而武滿徹亦為雅樂樂團作過《秋庭歌》。當然,有來有往,著名老師兼作曲家 Messiaen 都十分嚮往日本文化,寫下如《Sept Haïkaï》的作品,之後 Boulez 都受雅樂影響,在《Le Marteau sans maître》用結他模仿日本箏等。

所以日本被國際社會認識的「古典音樂」大部分都是東西交流的混血作品,而這張專輯就收錄了幾首混不同血的合唱團作品,務求雅俗共賞,只是雅與俗放得太接近,聽到人有點精神分裂,所以我會用另一個切入點逐點介紹。

武滿徹是個好開始,他是日本當代古典音樂的中流砥柱,是一位奇人,自學成家,他的音樂仕途有點不可思議,間中亦會上電視烹飪節目娛樂一下大家。一位無師自通的作曲家,走遍 Stravinsky 的新浪漫主義、Webern 的 serialism、Cage 與 Xenakis 的機會音樂、日本傳統音樂、印尼甘美朗音樂、Debussy 的造句發展、Messiaen 的節奏寫法等,在 1994 年贏得 Grawemeyer Award,前衛之士如 Knussen 都要與他合作,更因為他而寫下鋼琴作品《Prayer Bell Sketch》。話雖如此,他亦會改編 The Beatles 的作品,及為電影作配樂,是雅俗共賞的先驅。專輯最尾那三首無伴奏《歌》作品,就像是流行曲,用很多 add7、add9 的和弦,接近 Poulenc 的風格,有點神秘、有點甜美,是合唱團音樂獨有的美。日本人對國寶級民遙《櫻》好像很執著,姑且聽聽武滿徹怎樣處理。這三首《歌》是專輯中最接近主流西方合唱團音樂的作品。

《風の馬》是武滿徹比較早期的作品,有趣之處在於五個樂章中三個都是「vocalise」,亦即沒有文字,全部都是「ooooh」、「aaaah」。有樂章只有女聲,有樂章只有男聲。日文在合唱團音樂中有一大制肘,需知日文的五十音,全部都是 a、i、u、e、o 尾的單音,雖然沒有中文的聲調問題,但是比較難有效地寫到西方語言那些「連音」的寫法,而「vocalise」是其中一個解決方法。《風の馬》表面容易聽,但和弦及結構充滿出其不意的地方,不斷遊走於和諧與不穩之間,甚至在夢幻場景中會突然大爆,貫徹武滿徹早期的實驗方針。

有時見到外國人著唐裝講「恭喜發財」,其實不太懂怎去有禮貌地回應,這類「cultural appropriation」有點可愛,亦有點可笑。作為東方人,我會覺得這張專輯錯配得離譜,但當然,文化交流是文明社會非常重要的一環,所有人都有權演繹日本音樂,正如亞洲人都可以彈蕭邦。間官芳生最著名的作品是《再見螢火蟲》的配樂,但他自己是正統音樂作曲家,專輯中的四首作品是他用日本不同省份的民歌或山歌編寫而成的。聽一隊唱慣 Mahler《第八》的德國合唱團浩浩蕩蕩唱日本山歌的確特別,德國外向的硬朗與日本內儉的優雅完全不協調,其實整張專輯都不協調,雖然突兀但又是一種風味,是有趣的體驗。川端康成在《古都》中都從側面提出過,用 Paul Klee 的圖案製和服會怎樣?這專輯大概是音樂上的答案。匈牙利人聽英國人唱 Kodály 相信都有同感。

再走深入抽象一點。日本文化中有幾種外人難以完全體會的美學。日本人擁抱天然世界中的不完美及自然流逝,這些源於日本禪宗佛教思想的美學,衍生了「侘寂」及「物哀」。「隱晦」是體現「侘寂」的其中一個方式,而在詩詞、能劇的範疇中,這種神秘的美麗與哀愁在主體後面暗暗發光,被稱作「幽玄」。純文字討論很難解釋「侘寂」、「物哀」與「幽玄」,或者細川俊夫的作品可以用作例子。這是我第三次介紹細川俊夫的作品,之前用「靜態美」的角度介紹過一次。細川俊夫經常重用蓮花的意象,他的鋼協就叫《月夜之蓮》。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宋‧周敦頤《愛蓮說》),而蓮花在佛教的聖潔地位亦眾所周知,是生與死、超然的象徵,悄悄地開,又悄悄地逝,是細川俊夫自己的音樂語言,而輕量的敲擊樂亦為作品加了一點東方宗教的神秘及莊嚴感,充份表現傳統日本文化「幽玄」的美態。有趣的是,《Die Lotosblume》其實原指 Schumann 一首引用德國詩人 Heinrich Heine 的聲樂作品,細川俊夫拿來做一個東西融匯的切入點,理所當然地成了專輯的開場作品。

全專輯最難明、最有深度的應該是近藤讓的《Motet under the Rose》,強行翻譯的話應該叫「薔薇下的經文歌」。「Motet」差不多是合唱團音樂專利的音樂格式,沒有特定的定義,基本上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到那些十三世紀中世紀拉丁文 polyphony,著名的代表人物是 Guillaume de Machaut 或十五世紀的 Johannes Ockeghem。早期音樂的 polyphony 其實可以很複雜,不同聲部唱不同文字,甚至語言,五把十把聲音重疊住就造出厚厚多變的音樂。近藤讓的作品就是希望用這個早期音樂概念,為六女六男的組合寫幻變的和弦和結構,營造玫瑰象徵的神秘感,而只有合唱團音樂才可以帶出這種有吸力的音質。

一大串資訊,這篇分享應該是開壇以來最深奧的一篇,感謝你有耐性讀到這裏。合唱團音樂實在太小眾,而東方合唱團音樂更是小之又小,所有一定要趁機會動筆寫一篇。希望這一篇對你有得著。 當然,有心的朋友可以乘勝追擊,發掘 SWR Vokalensemble 的其他專輯。我只可以說,Elliott Carter 的合唱團音樂,令人意想不到。



延伸閱讀:
官方介紹(德文)

18 February 2020

美麗的錯配(一) Marsalis: Violin Concerto, Fiddle Dance Suite (Benedetti / Philadelphia / Măcelaru)



Marsalis Violin Concerto
Marsalis Fiddle Dance Suite

Nicola Benedetti, violin
The Philadelphia Orchestra
Christian Măcelaru, conductor

Decca 485 0013



自從 2015 年錯過了 Wynton Marsalis《小提琴協奏曲》在 Barbican 的世界首演後,我一直在等這張專輯。其實我又不算是他的忠實聽眾,但都不時留意他的動向。這個 blog 的長期讀者有可能會記得十年前開壇時第二篇碟評便是他的【He and She】,當年還有閒情逸致在每一個音樂範疇都涉獵一下。2009 年正正是我的第一個 jazz phase,由零開始學習聽爵士音樂。十年來 on and off 都有聽一下,但不太認真。

常言道爵士音樂是美國的古典音樂,有一個獨立的世界觀,有另一套潛規則,與歐洲的「古典音樂」相比,差不多是另一個維度的產物。如果你聽的「爵士音樂」只是那些令你輕鬆踏腳的酒廊背景音樂的話,就好像聽古典音樂只聽蕭邦。爵士世界遼闊得驚人,但很多時音樂只能意會,靠一些甚有個性的音樂人即興地爆發小宇宙、有今生冇來世地成全作品。一切都不能用文字或樂譜闡述,而聽眾亦需有一定的經驗或知識去欣賞。我所認識的嚴肅爵士聽眾通常都頗有深度,很多時都是世外高人,不過,有可能只是我少接觸美國文化,所有才有這樣的印象。

爵士音樂與美國的種族歷史有莫大關係,十九世紀大量非洲黑人被賣到美國當奴隸,爵士音樂就是在 Deep South 的黑奴重鎮 New Orleans 由他們孕育出來的。他們聚集時會透過音樂表達信仰、訴說辛酸或自我娛樂。傳統非洲音樂有很多敲擊樂,多重節奏及對答式旋律。樂手很多時都就地取材,例如拿動物的骨頭及皮去造鼓,去到美國則變成鐵罐等。這些音樂元素,加一點拉丁美洲樂,就透過黑人們的街頭派對發展出去,漸漸形成 spirituals、blues、ragtime 等音樂風格,由一個個像室樂團體的小組奏出。

之後節奏開始更「隨意」,在一個固定的框架內用大量「syncopation」柺住柺住去推進音樂的脈膊,就形成爵士音樂中最最最重要,那個「不可言喻只可意會」的概念 swing 了,Duke Ellington 就有首 standard 叫《It Don't Mean a Thing (if it Ain't Got That Swing)》,swing 就是那個令你踏腳的節奏。

1920 年代、1930 年代早段是爵士音樂爆發的時期,史稱「The Jazz Age」,從 F. Scott Fitzgerald 的小說也可看到當時兩次世界大戰中間紙醉金迷的盛況。白人也開始在大樂團玩爵士音樂,Gershwin 的《Rhapsody in Blue》就是 1924 年的產物。那時開始盛行樂團式 big band 演奏,著名領軍人有 Duke Ellington、Count Basie 等。

二戰後,爵士音樂開始「嚴肅」,樂手如 Charlie Parker、Thelonious Monk、Dizzy Gillespie 等開始細心研究新和弦、旋律及格式,衍生了 bebop,那些奇怪的 add2, 11th, 13rd chord 等就是由這段時期大解放的。之後有 Miles Davies 的 modal jazz,再之後又有世界音樂完素、電子音樂完素、European jazz、fusion 等等,彊界再不存在,好聽就行。

在這個光譜上,Wynton Marsalis 是強硬地悍衛 New Orleans 傳統的極保守派。他出生於音樂世家,祖父、父親、兄弟都是獨當一面的音樂人。他負笈 Julliard,屬學院派,一心想當古典小號手,卻走去 Art Blakey (後期)的 The Jazz Messagers 當樂手,更與 Herbie Hancock 巡迴演出。他早期的專輯範圍極廣,由海頓的《小號協奏曲》到藍調 standard 都錄,同時在古典及爵士兩個範疇獲得格林美獎,早已是傳奇級人物。1997 年的《Blood on the Fields》更是歷史上第一首獲 Pulitzer Prize 的爵士作品。由 1996 年開始他亦是紐約 big band Jazz at Lincoln Center Orchestra 的主舵人。

Marsalis 的作品經常強調「heritage」、「linage」、「roots」等,並刻意維繫爵士音樂與黑人民運的關係,由 2007 的專輯【From the Plantation to the Penitentiary】可見一斑,音樂旨在描繪奴隸的辛酸及其後自由的奔放,所以象徵艱苦的藍調 blues 及象徵解放的舞曲在他的作品中佔很大位置。每一次聽他的作品都好像在上音樂及歷史課,因為每次我都要去讀很多碟評及查他作品引用的風格。爵士作品以外,Marsalis 最少作過兩首交響曲(之後有第三首)。但為何他會走去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是愛,還是責任?小提琴甚少被用作爵士樂器,而 Wynton Marsalis 的風格與小提琴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首演者更是來自蘇格蘭的 Nicola Benedetti,這是一個徹底地錯配的組合。

就是「heritage」。在小冊子及不同的訪問中,Marsalis 與 Benedetti 都指出小提琴在民族音樂的傳統就是所有事情的交匯點,蘇格蘭有 Celtic 傳統,非洲有非洲的傳統,他們請到世界六大樂團(LSO、Ravinia、LA Philharmonic、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Washington DC)、Gewandhausorchester Leipzig 及 Netherlands Radio Philharmonic Orchestra)去委托 Marsalis 寫一首小提琴協奏曲給 Benedetti 研究這些「fiddle」的玩法。而 Marsalis 就根據小提琴傳統,寫了一首 D 大調作品。

一開始你會覺得作品有點像 Korngold 的協奏曲(又是 D 大調),有點從前有個荷里活的感覺,亦有點鄉郊老美國的味道,像 Dvořák 後期那些作品。暖場後不同音樂風格就無休止地、戲劇性地進出進入,好一些風格,例如 military band 銀樂隊的音樂,就好像在 Charles Ives 的交響曲中亂入,第一次聽其實令人十分迷失並且疲倦,因為作品濃度太高,四十五分鐘內有十多種陌生的風格衝向你而來,所以你見到大部分傳統古典樂評人都不太適應作品並沒(有能力)寫甚麼有用的評語。聽 Marsalis 作品的樂趣,爵士亦然,就是要重複聽幾次去拆解細味每一部分,這個結論有點違反一般爵士思維,但 Marsalis 就是喜歡百科全書式大包圍,他認為現代音樂就是應該如此擁抱各地文化的傳統去營造一個「地球村」之類的共融平台,專輯兩首作品亦充份反映這個觀點。

狂想十分鐘之後,第一樂章以一小段民族舞 hoedown,打住鼓、drone 住 fade out 作結,卻隨即插入「Rondo Burlesque」的第二樂章。心水清的古典樂迷見到「rondo burlesque」應該聯想到兩首著名作品:Shostakovich《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第四樂章及 Mahler《第九交響曲》(又是 D 大調)第三樂章,除此之外古典音樂很少用到「burlesque」命題。「Burlesque」是一種嘲諷式體裁,給作曲家一個平台去扭轉傳統格式實驗,rondo 當然就是巴羅克時期留下的迴旋曲體裁。在這個既傳統又嘲諷的樂章,小提琴就像跳街舞或 rap battle 般不斷與不同單位 PK 戰,牽涉到的技巧不比 Shostakovich 或 Prokofiev 的小提琴協奏曲少。值得留意的是,Marsalis 處理風格轉變非常圓滑,圓滑到你不覺由 hyper 的大角力悄悄走到深情的藍調,亦要指出 Benedetti 的神乎奇技,由那些 multiple stops 及踩鋼線的 glissando,走到一個 swing groove,再扮藍調結他 pizzacato 去成全這一系列轉變。

第三樂章像 Gershwin / Grofé 的樂團藍調,那個一定要有的單簧管 glissando、煽情的弦樂及管樂慢慢走出來,是一個講求抒情、奏大旋律的樂章(有興趣的話,延伸聆聽可以去找他 2011 年與 Eric Clapton 合作的專輯聽聽),四樂章中的慢版,帶點懷舊,帶點哀傷,過一過冷河,然後……

大眾 BBQ,圍著營火開心拍手踏腳跳舞,「hootenanny」,中段有點百老匯歌劇大團圓 closing number 的味道。原本是個熱熱鬧鬧的 happy ending,但 Marsalis 卻選擇用一個出走式的 fade out 去完結,象徵未來的旅程,踏上這無盡旅途。同樣地,一系列的風格轉變,如果不是 Benedetti 的加持,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就算爵士音樂不是你杯茶,當炫技曲聽亦是一流。16 歲就憑 Szymanowski《第一》贏得 BBC Young Musician of the Year,她絕對不是浪得虛名。

Marsalis 的《小提琴協奏曲》是一首出奇地有品味、不造作而且成功地揉合多種風格的奇作。個人認為樂團的參與度不足,用古典音樂的尺來量度不算是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但那從來都不是作品的原意,不需雞蛋裏挑骨頭。這是張好玩的專輯,你會喜歡的。

因為《小提琴協奏曲》的成功,Marsalis 之後再為 Benedetti 寫了五首小提琴獨奏作品。五首甜品式作品,放大協奏曲中的幾種完素。室樂的格式,另一個角度看 Marsalis 的風格,少了樂團的壓迫感,令音樂的內容及不足更赤裸、直接顯示出來。回到最初的問題,小提琴又是否適合用於爵士音樂?Wynton Marsalis 的傳統爵士,著眼於舞曲、固定節奏、大旋律,其實與 Bartók 的風格同出一系,事實証明,是可行的。但小提琴琴聲尖銳,一定要當主角,在其後的 bebop 或 fusion,「主角」的概念有點模糊,小提琴又好像真是格格不入。或者下一步,Herbie Hancock 或 Chick Corea 都要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去證明 bebop 小提琴協奏曲是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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