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December 2021

平行時空之如果沒有荀伯格… Zemlinsky / Schreker / Cerha / HK Gruber



Zemlinsky Die Seejungfrau
Schreker Der Geburtstag der Infantin

Royal Liverpool Philharmonic Orchestra
Vasily Petrenko, conductor

Onyx




Friedrich Cerha I. Keintate
Friedrich Cerha Eine letzte Art Chansons

HK Gruber, chansonnier
Ensemble die reihe
Friedrich Cerha, conductor

Kairos




HK Gruber Rough Music
HK Gruber Into the open...

Colin Currie, percussion
BBC Philharmonic
Juanjo Mena, conductor
John Storgårds, conductor

Colin Currie Records



上音樂歷史課一定聽過 Schoenberg 怎樣將西洋古典音樂從傳統和弦解放出來:《Verklärte Nacht》的 chromaticism 及 9th chord,《Chamber Symphony No. 1》用四度音程組成的 quartal harmony,無調性的鋼琴作品,最後去到十二音技法。他與他的學生 Berg 及 Webern 被共稱為「第二維也納樂派」(Second Viennese School;第一樂派普遍認為是海頓、莫札特、貝多芬),徹底瓦解幾百年來以 major 及 minor 主導的思維,之後延伸到二十世紀中那些前衛作品等等。Schoenberg 的十二音技法亦影響其他著名作曲家,如 Stravinsky、Shostakovich、Bartók,再到後期的 Messiaen、Penderecki、Gubaidulina 等都有使用,可見其影響深遠,無可厚非成為了音樂歷史的主軸。

但,如果不跟這個主流行,又怎樣呢?例如,作曲家繼續寫 quartal harmony,擦邊球繼續留住某種調性,又或者如 Wagner 的《Tristan und Isolde》般不斷推個 chromatic scale,一直不化解,又或者如果 Mahler 長命一點寫多幾首交響曲,比《第十》的慢版更前衛……一切都可以是十分燦爛的音樂,只是概念上不夠極端,珠玉在前被忘掉。幸好近年有不少人都走去發掘這些滄海遺珠,錄音亦相繼推出。

當時的維也納圈子中,大家都認識 Richard Strauss 及 Mahler,有可能聽過 Reger,而我亦兩次在此推介過 Schmidt。今年推出的新專輯中,都有幾張來自有趣的維也納作曲家。Alexander von Zemlinsky:Bruckner 的學生,Brahms 是他的伯樂,Alma Mahler 的 ex,Schoenberg 是他的學生及妹夫,好一個圈子。納粹黨執政後與 Schoenberg 一樣因猶太人身份被迫移民到美國,但仕途不佳。Franz Schreker 本身是出生於摩納哥的猶太人,輾轉間入讀維也納音樂學院,主要為歌劇作曲家及指揮家,首演過 Zemlinsky 及 Schoenberg 的作品,曾經在樂壇舉足輕重,但早逝,在大規模迫害屠殺猶太人之前已中風離世,納粹黨上場後更不會奏他的音樂,最後被歷史遺忘。Zemlinsky 的作品偶然都有著名指揮家灌錄,如 Riccardo Chailly,但 Schreker 的作品普遍乏人問津。Vasily Petrenko 與他的利物浦樂團一次過為兩位平反(2021 是 Zemlinsky 出生一百五十年,而 2022 是他離世八十年),兩首童話故事作品,Zemlinsky 配安徒生,Schreker 配王爾德。兩首作品的共同問題是,儘管和弦及樂器寫法精彩,而音樂的敘事性極高,作品對於前衛的人太過保守,保守的人太過前衛,生不逢時變成兩面不討好。快轉來到 2021 年,三個 B 聽得太多,Mahler 太長氣,連 Stravinsky 的《The Rite of Spring》都聽到厭之時,這些罅隙中的作品反而受到青睞。這張專輯由演奏到錄音都非常出色,今年不少人都推薦,千萬不要錯過。

後 Schoenberg 時代並不全是無調性的作品,有些作曲家就是喜歡那些有無調性之間的曖昧關係,例如一開始提到的 chromaticism 或 quartal harmony 或爵士音樂用到的 7th、9th、add2、add4 之類的 chord,像「對」又像「錯」的和弦,Schoenberg 的學生 Berg 都寫不少。去到五、六十年代,即 Schoenberg 之後的兩、三輩作曲家,有位叫 Kurt Schwertsik 的作曲家就拉攏其他同輩音樂人組成一些新音樂團體,媒體就戲稱他們為「第三維也納樂派」。這些作曲家都在新音樂框架中繼續研究不同的調性寫法。Friedrich Cerha 是其中一位,他最著名的就是完成 Berg 的《Lulu》,他喜歡在自己的樂團作品中用厚而複雜的音層探索極端音效。今年是他的九十五歲生日,唱片公司推出的並不是他最嚴肅的大型作品,反而是一系列接近 Ligeti 那些幽默聲樂作品的歌曲,亮點是 HK Gruber 那可塑性及柔韌度極高的演繹,聽罷會笑出來。焦點變成 HK Gruber,皆因他亦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

都市傳聞 HK Gruber 是《平安夜》作曲家 Franz Xaver Gruber 後人。他年少時曾參與維也納少年合唱團(即著名穿水手服那群兒童),當作曲家後亦因此寫下一些奇特的聲樂作品,例如他最著名的作品《Frankenstein!!》。一開始聽他的音樂時你會覺得娛樂性豐富,因為表面上他的音樂很調皮,樂器寫法玩味重,但用心聽時就發現他的音樂不按任何章法出牌。用一個 tone row,給人 major 及 minor 的錯覺,但又不是二者,又不是無調性,這就是那和弦上的曖昧。他是一個我聽了多年都大惑不解的作曲家。這張專輯大概是我今年聽得最多的專輯,原因是因為我聽極都不明白兩首作品的任何方向。2015 年第二首作品首演時我和作曲家朋友亦在現場,都完全聽不明作品。敲擊樂協奏曲是一個就算在當代音樂圈子中都屬於極罕有的音樂類型,非常難搞的框架,可以怎樣平衡 tuned 及 untuned percussion 與樂團之間的關係?最著名的也許只有 James MacMillan 的《Veni, Veni, Emmanuel》,但該作品的旋律部分大都交予樂團處理。HK Gruber 夠膽寫兩首,又有甚麼賣點?

如是者我翻箱倒籠找出我有的其他 HK Gruber 的錄音,包括兩首小提琴協奏曲,一首名為《Aerial》的小號協奏曲及一首奇作《Busking》。我在現埸看過《Busking》,是一首為小號、手風琴、班卓琴及樂團而寫的三重協奏曲,當中傳奇小號手 Håkan Hardenberger 扭盡六壬榨盡小號的聲效不斷抗衡所有人,一開始只用號嘴吹出主題,其間不斷轉換樂器及弱音器,單是看動作已經十分精彩。這基本上是一首純炫技的作品,即傳統協奏曲的思維,獨奏者獨擔大樑。然後再聽同樣是寫給 Hardenberger 的《Aerial》,獨奏者不斷在樂團的不同樂器之間周旋,處於風眼位置玩樂器音效殺出血路,完全不同的出發點,是一首放鬆心情下會聽到人飄的作品,色彩不亞於 Miles Davis 的【Kind of Blue】。專輯這一對敲擊樂協奏曲就是如此,第一首《Rough Music》比較著眼於敲擊樂的傳統位置,有明顯的節奏及引子寫法,比較易消化的作品。《into the open...》是一首接近靈修的作品,獨奏者用眾多樂器去找一條與樂團共存的路,探求柔性敲擊樂在空中共震及消逝的效果,是一首不尋常的作品。聽了一系列 HK Gruber ,我有興趣繼續聽下去。2023 年是他的八十歲生日,屆時應該有更多機會。








既然寫到 Schreker 及 Cerha,順道介紹三張舊專輯。ECM 2007 年曾經以 Cerha 的《大提琴協奏曲》配 Schreker 的《Chamber Symphony》。Schreker 的《Chamber Symphony》像 Schoenberg 的《Chamber Symphony No. 1》般都是多樂章合一的作品,作品以不斷蛻變的「音效羣」見稱,非常斑斕。近日見到 Antonio Pappano 指揮過,希望他有日會帶到倫敦。

今年的 Cerha 專輯並不是他的嚴肅風格。他寫了不少大型樂團作品及協奏曲,《大提琴協奏曲》就反映那後 Berg 的調性寫法。另外,他亦寫了一首敲擊樂協奏曲,與他朋友 HK Gruber 的相映成趣。同專輯亦有 Boulez 指揮他的樂團作品《Impulse》。我亦非常喜歡他的《Nacht》,orchestration 很精彩。這些是我會推介的 Cerha 作品。

仍然意猶未盡的話,專輯中的指揮 Péter Eötvös 亦寫了兩首敲擊樂協奏曲《Triangel》及《Speaking Drums》 ……這樣延伸介紹下去的話下年也未寫完。就此算吧。

22 December 2021

太陽王的音樂後宮 Lully / F. Couperin / Rameau +



Lully Ballet Royal de la Naissance de Vénus
Lully Arias selections

Deborah Cachet, dessus
Bénédicte Tauran, dessus
Ambroisine Bré, bas-dessus
Cyril Auvity, haute-contre
Samuel Namotte, taille
Guillaume Andrieux, basse-taille
Philippe Estèphe, basse-taille

Chœur de chambre de Namur
Les Talens Lyriques
Christophe Rousset, direction

Aparté




F. Couperin Le Parnasse ou l'apothéose de Corelli
F. Couperin Concert instrumental sous le titre d'apothéose composé à la mémoire immortelle de l'incomparable Monsieur de Lully

Monica Huggett, violin
Chiara Banchini, violin
Ton Koopman, harpsichord
Hopkinson Smith, theorbo
Bernard Hervé, voice
Jordi Savall, bass viol and direction

Alia Vox




Rameau Achante et Céphise ou La Sympathie

Sabine Devieilhe, Céphise
Cyrille Dubois, Achante
David Witczak, Le Génie Oroès
Judith van Wanroij, Zirphile

Les Chantres du Centre de musique baroque de Versailles
Les Ambassadeurs - La Grande Écurie
Alexis Kossenko, conductor

Erato



兩年前已經介紹過這三位作曲家,但太長篇大概沒甚麼人有耐性看完。今年用另一個切入點介紹這三張新專輯,盡量簡短。

「太陽王」路易十四的皇朝好比盛唐,大興土木亦促進文化發展。他自己熱愛音樂及跳芭蕾舞,皇室因此需要大量作曲家及演奏者去提供娛樂。Jean-Baptiste Lully 乃當時最炙手可熱的作曲家之一。他本身是意大利人,本名 Giovanni Battista Lulli,十四歲時被某貴族青睞,帶到巴黎接受教育,輾轉間成為皇室作曲家,期後正式成為法國人。他後期的歌劇作品最為後世熟識,但他早期以寫皇室芭蕾舞曲為主。正因如此,他將當時盛行的舞曲風格如 rigaudon、sarabande、gavotte 等寫入樂團作品,大大提昇音樂的節奏感,或多或少奠定法國古典音樂往後差不多三百年的品味,亦被視為法式序曲(French overture)的先驅。談及現今活躍的法國巴羅克專家,都離不開好幾位,Christophe Rousset 就是其中一位權威。年初他帶領他的樂團帶著口罩灌錄這首關於愛神維納斯的芭蕾舞曲《Ballet Royal de la Naissance de Vénus》,當中穿插幾首詠唱作品(乃當時風格),十分繽紛的音樂。據聞亦是全球首次錄音,限量發行,包裝精美,聽得好聽。

原籍意大利的 Lully 最終成為強烈捍衛「法式風格」的領軍人物,堅決反對當時流行的意式奏嗚曲。這個法意之爭一直持續下去好幾年。節奏先行的法式風格,及以 bass line 發展多聲部的意式寫法,哪一個比較好?Why not both?Lully 的後輩,同樣是皇室作曲家的 François Couperin 如此說。Couperin 不諱言自己受到意大利的 Corelli 影響。Corelli 最著名的是他的十二首小提琴奏鳴曲及一系列 trio sonata 和 concerto grosso。如果有讀過八級樂理,你應該做 Corelli 的 figured bass 練習做到火滾。Couperin 將 Corelli 的 trio sonata 帶到法國,在 Corelli 逝世後寫了一首名為《Le Parnasse》的作品,以 trio sonata 的形式記念他。Parnassus 是希臘的一座山,不少神話及文獻都有提及,《Le Parnasse》像是莊周夢蝶之類的故事,講述 Corelli 在山上遇上不同神話人物,基本上是一首 programme music。概念上已經很不尋常,但不止如此。

Couperin 深信法意兩種風格可以並存,追求一種「風格的結合」(réunion des goûts)。Lully 逝世後,他亦作了一首全名叫《在無與倫比的 Lully 先生的不朽記憶中以神化為主題的樂器協奏曲》(Concert instrumental sous le titre d'apothéose composé à la mémoire immortelle de l'incomparable Monsieur de Lully)來記念他。故事講述 Lully 走上 Parnassus,遇見神話人物亦碰到 Corelli,兩人惺惺相惜,用自己的風格招呼對方之後,彼此用對方的風格切磋,最後二人將法意兩種風格合為一體,大團圓結局。Jordi Savall 是另一位早期音樂權威,這張專輯嚴格上是張 reissue,但這兩首作品大概沒有太多額外選擇,概念上非常特別的作品,值得發掘。

之前提到 Lully 最為後世熟識的是他的歌劇作品。Lully 逝世後,他的歌劇地位被 Jean-Philippe Rameau 挑戰,衍生了 Lullyistes 及 Rameauneurs 兩個幫派。Rameau 是位性格古怪的人,行事我行我素,有自己一套理論及遊戲規則,但作為作曲家,他的大膽為他的作品帶來不少創新念頭,例如他的樂器或旋律寫法,有評論認為他比海頓更早有交響曲思維。他五十歲才開始寫歌劇,寫下不少殿堂級作品。他為慶祝路易十五男孫出生而寫下的這齣《Achante et Céphise》,乃一首滄海遺珠。故事屬狄士尼動畫式單純,金童玉女受奸人所害再共諧連理的簡單橋段,而且是完完全全為了取悅皇室而作,所以作品 1751 年公演十四次後便一直乏人問津。唱片公司不斷強調此乃作品二百七十年來首次曝光,但其實樂譜早以在 1999 年編輯,而 Frans Brüggen 之前亦以組曲形式錄過一次,這張專輯是首次以完整歌劇形式面世。Alexis Kossenko 與他的樂團是近年冒起的巴羅克復古團體,錄音不多,開始聽時沒有甚麼期望。但唱片一播放,他們就熱血沸騰奏足兩小時,將 Rameau 的極端 orchestration 發揮得淋漓盡致,那些高到不合理的法國號、風笛及聞說是首次在法國歌劇用到的單簧管,好不精彩。我第一次聽時正在做運動,這張專輯絕對是 workout music,幫手推高你的腎上腺分泌。





M. Praetorius Dances from "Terpsichore"
+ songs selection

Margaret Hunter, soprano
Capella de la Torre
Katharina Bäuml, director

Deutsche Harmonia Mundi



談到皇室音樂,順道介紹今年另一張有趣的專輯,與凡爾賽宮無關。Michael Praetorius 乃德國文藝復興晚期/巴羅克早期作曲家,以大量宗教合唱團作品及樂理論文見稱。他亦收輯了三百多首供皇室貴族跳舞用的作品,以古希臘舞蹈女神 Terpsichore 為名出版成書。作品只有音符,沒有指明樂器,現今樂團只可自由發揮。早期音樂樂團 Capella de la Torre 選了其中十七首作品,並以同時期作曲家的詠唱作品穿插,以跳舞為宗旨灌錄這張專輯。每一軌都是帶有強勁節奏的音樂(宮廷優雅式的,不是《The Rite of Spring》那種),令你都不自覺打著拍子踏起腳來,去到專輯尾那些 syncopation 及 swing 幾乎變了爵士音樂。娛樂性十足的專輯,哪想到音樂出自 Praetorius 手筆?





官方宣傳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