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December 2018

門外漢的兩毫子 Bruckner: Symphonies Nos. 3, 4 and 7 (Gewandhausorchester / Nelsons)



Bruckner Symphony No. 3 (ed. Nowak, 1888/1889)
Wagner Overture to Tannhäuser

Gewandhausorchester
Andris Nelsons,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7208




Wagner Prelude to Act I from Lohengrin
Bruckner Symphony No. 4 (ver. 1878/1880)

Gewandhausorchester
Andris Nelsons,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7577




Wagner Act III: "Siegfrieds Tod - Trauermarsch" from Götterdämmerung
Bruckner Symphony No. 7 (ed. Haas)

Gewandhausorchester
Andris Nelsons,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8494



先旨聲明,以下並不是一篇碟評——我沒有資格或知識寫 Bruckner。一炮過寫三張專輯,只為分享作為 Bruckner 門外漢透過這三張專輯欣賞 Bruckner 的心路歷程。多謝留意。

有幾位作曲家的音樂,我自懂性以來都是用屢敗屢戰的心態去聽。我一直搞不清楚問題在那裏:到底是我的修養不足,我聽的錄音有問題,還是其實這些音樂包含某些特質我永遠都不可能接受呢?

例如說,曾經我以為自己非常討厭 Sibelius 的音樂,由十五歲開始我一直找不出原因,所以多年來有機會我都會逼自己聽 Sibelius,試圖用硬碰的方式將音樂鑿入腦,沒有效。看著譜聽,沒有效。我特地到芬蘭 Järvenpää 遊覽他生前的家 Ainola 感受他的世界,沒有效。再去找在大學教授 Sibelius 課堂的作曲家朋友解釋,都沒有效。卻於 2015 年硬著頭皮聽了一系列 Sibelius 演奏會之後,像突然按下一個掣般,愛上了第五至第七交響曲。雖然喜歡,但亦找不出原因。不過至少我知道,要走入 Sibelius 的世界,不要由他的《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或第四交響曲開始。我很明白口味是可以隨時間進化的,亦猶似電視劇劇情,你永遠不知道有一天你會恍然愛上你的歡喜冤家,而你又怕承認。

Bruckner、Wagner 及 Mahler 的音樂長久以來對於我來說比現代音樂更難接受。我甚少涉獵歌劇,更少有機會正式接觸 Wagner。我很怕浪漫時期德奧派作品的冗長,要生要死,完全是處女座的煩厭加上水瓶座的多愁善感,灑盤狗血來逼你動容。但從樂理及音樂史的角度來說這三位作曲家的地位都舉足輕重:Bruckner 是貝多芬以後將交響曲格式推到更高峰的其中一人,Wagner 寫了不少傳奇的歌劇,帶來不少 leitmotif 及和弦的新寫法,一個 Tristan chord 至今仍有不少評論,Mahler 將交響曲及歌唱作品的實驗性推到「現代」的臨界點,三位都是為時代作定義的先驅,教科書如是說。

但聽音樂不是學術研究,我懂 Mahler 寫 progressive tonality 並不代表我會喜歡作品。有趣的現象是,最推崇這三位作曲家的聽眾一大部分都不是對古典音樂有特別深入研究的人,他們會背書般覆述 CD 小冊子的內容,引述歷史、野史及一些花邊新聞或完全沒有根基的推算(試找找各人對《大地之歌》的看法),用一些極主觀的態度比較 50 年代各樂團的錄音,很有心得地侃侃而談,告訴你那一位指揮在 Mahler《第六》用鎚用得最好。另外就是一群 HiFi 發燒友,純粹要找多聲部大聲浪作品試機,炸到腦出血去找快感。對於他們,高潮迭起與氣勢磅礡就是這些作品的賣點。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聽音樂的樂趣,不要批評,但對於我自己來說,that's not good enough。難道欣賞 Bruckner、Wagner 與 Mahler 音樂的態度,就只有極度學術或極度膚淺兩個極端嗎?

我亦是由十五歲開始問這條問題。回想起來,我第一次接觸 Bruckner 不是聽他的交響曲,而是在合唱團唱《Locus iste》,並唱了好幾次(因為作品頗簡單所以成為我們的 standard repertoire),這些經驗對以下的分享很關鍵。Bernstein 指揮維也納愛樂奏《第九交響曲》是我買的第一張 Bruckner 唱片,表面的戲劇性十足所以心智未成熟的我用極膚淺的心態去聽,某程度上都很滿足。之後斷斷續續聽不同的交響曲錄音,由 Eliahu Inbal 到 Kent Nagano 到 Eugen Jochum 到 Pierre Boulez 都聽過,得著都是零——或者,用 Bruckner 的語言來說,我的了解是一個「empty set」。去到 2013 年,我與作曲家朋友因為 Peter Eötvös 的《DoReMi》而去聽了一場由 Esa-Pekka Salonen 指揮 Philharmonia Orchestra 的 BBC Prom,下半場就是 Bruckner《第七》。朋友著我中場休息就離場去酒吧,但我堅持留下,屢勸不果後他獨自離去,並揶揄說:「你會後悔的。」之後我就獨自站在 Royal Albert Hall 中間聽了一小時 Bruckner。

當時的我真的很後悔,並在 Facebook 發文:一小時,完全迷茫,重覆又重覆的主題,聲效老土,旋律沉悶,組織死板,絕對是老人音樂。但為何前衛的人如 Boulez 及 Salonen 會去指 Bruckner?我就是不明白。某次現場聽 Wagner 的《Götterdämmerung》亦如是,所以到這一刻我差不多完全放棄德奧派的音樂。但 Sibelius 一役後,我又催眠式重覆聽 Mahler《第七》,不斷轉版本,再一星期聽三場 Mahler 演奏會,開始徹底地瓦解了一道高牆。是我老了嗎?也許。心態成熟的得著就是開始學懂放下自我,使人更容易接納,而我發現,聽 Bruckner 就是要學懂被世界包圍,被帶領。但接納都要一個好開始,Andris Nelsons 這系列的錄音或者會為你鋪一條康莊大道。

來自 Leipzig 的 Gewandhausorchester 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樂團之一,Mendelssohn 都指揮過,近年在 Riccardo Chailly 帶領下更上一層樓變成奏古典、現代作品皆出色、音色極斑爛的超級勁旅。上年 Chailly 要回老家意大利,樂團今年 275 週年誌慶就由 Andris Nelsons 接手,並選了 Bruckner《第七》作登基演奏會之用。可知這作品在 1884 年就是由 Gewandhausorchester 首演的,這個錄音也真意義非凡。來自拉脫維亞的 Andris Nelsons 是近年冒起最快的指揮家。他是一位工作狂,同時兼顧多個樂團。他的成功並不是傳媒或唱片公司吹奏。有看過他指揮的都感受到他高超的溝通能力,他的身體語言反映出他對音樂的絕對投誠,像很輕鬆就感染他人為他奏樂。他的家庭背景也很有趣:父親和繼父都是合唱團指揮,母親則成立了拉脫維亞第一個早期音樂樂團,在這樣的氛圍下他自己學鋼琴、小號、聲樂及指揮,這樣的背景在這系列錄音都統統反映出來。

幾首 Bruckner 交響曲都有不同的版本,究竟要選哪一個去演奏?這個「Bruckner Problem」是個永恆的難題,姑且不在此討論。聽 Andris Nelsons 這系列錄音的第一個感覺,亦是非常突出、重要及與別不同的感覺,就是 Bruckner 是一個古典時期自然及當然的延伸。這三個錄音沒有一般德奧浪漫演奏的侷促,反而十分清新,甚至帶點輕鬆。每次聽 Bruckner,不同人都會強調他對上帝的虔誠,對 Wagner 的敬重,令不少傳統的演奏聽下去都很嚴肅拘謹。同樣的情況在巴赫的演奏亦經常出現,但近年的仿古 HIP 演奏令巴赫變得生動起來,這些演奏強調節奏的流動及層次的透明感,令作品的空間感變大,聽下去非常舒服,亦不失認真。Andris Nelsons 的演繹有點像 HIP,令人對 Bruckner 的觀感另眼相看,更易接受二十分鐘的慢版樂章。

亦因如此,我開始明白 Bruckner 重覆又重覆的風格。沒錯,用一般音樂的心態去想,不斷重覆的主題令人煩厭,但合唱團作品,又或者是流行曲,不都是不斷重覆同一段音樂嗎?這就令我想起當年經常唱的《Locus iste》。重覆的動機在於要重申某樣事情,大篇幅的重覆應該就有大事情重申。對 Bruckner 而言,要重申的或許是某種信念上的堅持,或者是一種世界觀。作為聽眾,如果我從心尊重這份信念,我會放下分析性聆聽的挑戰心態,放鬆地讓 Nelsons 圓滑的弦樂及雄渾的管樂包圍我,不去想,單純地接受及感受二十分鐘的慢版樂章。原來 Bruckner 的交響曲要用合唱團作品的心態去聽,Nelsons 亦很清楚這道理。Bruckner 的音樂不再只是單純地高奏四支 Wagner tuba 的炸機音樂,而是一種放下自我的精神食糧。這不一定是一種出於宗教的思想,但一定是一個對自身成熟的見證:聽 Bruckner 首先要學懂放鬆及接納。在極端膚淺及極端學術之間,我從 Andris Nelsons 的錄音找到了聽 Bruckner 的第三個出路。

討論 Bruckner,可以很深入,也可以很籠統。管他的賦格寫法,都不是四個樂章的「快—慢—灰諧曲—大團圓」嗎?與其一開始說 Nelsons 怎樣指得好,不如首先說怎樣才叫差。基本上指揮的難度就是要動用七十個人去面對二十分鐘的第一樂章、二十分鐘的慢版樂章,十分鐘激昂又重覆的節奏、再用十五分鐘去找一個 cadence 將一切總結,如果第一樂章不流暢、第二樂章了無生氣、第三樂章太用力或第四樂章沒有方向,犯任何一樣的話那場 Bruckner 都是精神虐待。這些慘況屢見不鮮,名樂團或名指揮都不能避免。Nelsons 沒有犯任何一樣之餘,他有能力令你追聽下去。一點點 tremolo 弦樂就提起你的興趣,幾支法國號就引你入局跟到灰諧曲跟著拍子點頭,慢版樂章旋律悠揚,令你忘卻時間的存在,樂器的平衡也做得剛剛好。重覆聽我慢慢學懂了怎樣宏觀地從大結構欣賞整首交響曲,細膩宇宙成形的過程。這是一種微妙的啟發,但開了一小道門後,思維亦隨即大澎漲,然後 Mahler 開始 make sense,Wagner 不再長氣,浪漫主義的音樂開始不再令人生厭。錄音輕輕影響觀感,但觀感徹底影響態度,這蝴蝶效應就是 Nelsons 這系列錄音對我的影響,應該會非常深遠。近幾個星期的週末我都在深夜狂煲 Nelsons 或其他人的 Bruckner,認識我的人都知這太不尋常。中毒已深,或者你也可以試一試聽,與我一起沉淪。《四》、《七》、《三》是不錯的次序。




官方宣傳片:


23 December 2018

清新的蕭邦 Chopin: Ballades and Nocturnes; Andsnes



Chopin Ballade No. 1
Chopin "No. 1" of 3 Nocturnes, Op. 15 (Nocturne No. 4)
Chopin Ballade No. 2
Chopin "No. 1" of 2 Nocturnes, Op. 48 (Nocturne No. 13)
Chopin Ballade No. 3
Chopin "No. 1" of 2 Nocturnes, Op. 62 (Nocturne No. 17)
Chopin Ballade No. 4

Leif Ove Andnes, piano

Sony 19075822932



蕭邦很有趣,任何學過鋼琴的學生都會彈過他的作品,華爾茲、夜曲、練習曲、那首不想再聽到的《Fantasie-Impromptu》等等,無論是大師級音樂人還是小聽眾都會被他的旋律吸引,人人都懂蕭邦。大部分人都用純鋼琴的角度去看蕭邦,大部分評論都著眼於演奏者的技巧,彷彿全世界都了解蕭邦到一個不需要再討論的地步,可以完全憑感覺做人。

中學上音樂堂時收到一份當頭棒喝的功課,老師要我們分析好幾首前奏曲的和弦推進並評論這些和弦對於作品情感的影響,例如 enharmonicity 怎樣將整首作品由光轉暗、chromaticism 怎樣產生張力、pedal note 怎樣將結構連起來等等,對於當時對音樂不太認真的我來說是一份頗難搞的功課,但絕對獲益良多。從這些角度入手,方發覺原來短短二十秒的音樂竟藏有如此大的資訊量,濃度是如此高,情感是如此大幅度,一個簡單的旋律可以在片刻中由單純的憂傷走到英雄式的豪邁。從此學懂多一層深度去欣賞蕭邦,對於自己及他人的蕭邦演繹要求亦開始提高。畢竟,和弦影響音樂結構,音樂結構影響手指位、腳踏的用法、造句的走法等,統統都不是可以單純地憑感覺解決的事。

蕭邦芸芸鋼琴作品中,大部分都有鮮明的作曲動機:華爾茲、波蘭舞曲及 mazurka 都是舞曲,練習曲顧名思義考技巧,受 John Field 影響的夜曲抒發情感,灰諧曲、奏鳴曲、變奏曲及回旋曲是古典時期留下的體裁。唯獨有四首叫「ballade」的敘事曲動機不明,令人摸不著頭腦。

如果你不明白蕭邦為何被稱為鋼琴詩人、波蘭的聖人或他憑甚麼雄霸鋼琴界二百年,你一定要聽這四首敘事曲。當年我極抗拒蕭邦,鋼琴老師就要我學第二首敘事曲,接受一下再教育(雖則最終我都是近年才感受到蕭邦的偉大)。這四首作品是古往今來所有鋼琴作品之中奇葩中的奇葩,蕭邦基本上平地一聲雷發明了這個體裁。這四首敘事曲不是一套作品,作品之間沒有關係,唯一共通點就是全部都用 6/4 或 6/8 拍子。蕭邦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寫成這四首敘事曲,由第一首順序聽到第四首,你可以聽得出一篇人物傳記,並感受到他逐漸成熟的作曲風格。

第一首敘事曲一開首已經充份表現出蕭邦音樂令人趨之若鶩的特質:作品由一個剛勁的旋律帶出,立刻抓住聽眾的注意力,再慢慢地用簡單而憂傷的旋律引君入甕,漸漸打開每一道門令你繼續聽下去,時而激昂,時而感性,充滿戲劇性。神奇的地方在於,每一首敘事曲並沒有一個特定的故事好說,蕭邦只用音符帶你走過一切最高與最低,而除非你看過琴譜,否則你不會知道下一步他會帶你到康莊大道還是黑暗幽谷。這就是這四首敘事曲同時吸引聽眾及演奏者的地方,聽眾享受音樂的戲劇性時,演奏者亦享受作品賦予的自由度,塑造這份戲劇性的樂趣及駕馭樂曲挑戰的成就感令人很滿足。

第一首敘事曲比較線性直接,「因為」、「所以」、「因為」、「所以」走到尾,表層很易消化。細心研究才發現蕭邦怎樣不斷令主旋律維持在一個不穩定狀態去保持九分半鐘的趣味,例如當主逐律回歸時他用一個 drone 去將幾段簡單的音程不斷推進,細細聲加壓再加壓再加壓到臨界點,再一次過用盡琴鍵大爆,爆完用大量 broken chord 回氣,之後再加壓再爆。我自己學習作品時,發覺作品最難的地方不在於學習音符,而是情感控制,因為短篇幅大對比聽起來很浮誇,太大聲量會令作品變成燥音,但太柔情卻會令作品失去敘事性,亦難突出起伏,拿捏一個平衡非常困難。這是一首易學難精的作品。

獻給舒曼的第二首黑白分明,黑白分明到極端的地步,像是刻意描繪舒曼人格分裂的 Florestan 與 Eusebius,一段柔情內斂、一段狂野奔放,最後集體大暴走,是給演奏者在琴鍵上發泄的好作品。作品的第一旋律出名長氣,左手一段橫跨十七個半小節,怎樣不突兀地低聲細唱 sotte voce 呢?第二段大聲玩雙重節奏,彈得不佳立刻變燥音。中段考多聲部演奏,作品最後更要在高潮中推多兩個高潮,那些不斷重覆的高音及 arpeggios 對右手尾指及手腕是極大挑戰,強行練習很易受傷。

第三首是四首之中我最喜歡的作品。作品瀟灑,來去如風不糾結,高傲但優雅,像貓。蕭邦的作曲風格逐漸成熟,旋律不再是單純地出出入入,而是更細膩地融入在大結構中,更圓滑地在左右手中游走。第三首敘事曲像是舞蹈表演,第一位舞者跳完往右面去,第二位就隨即從左面進場,再加入第三位,節奏連綿,絕無冷場。考穩定,又考左手技巧,帶點抽象,是一首知性與感性並重的深度作品。

第四首敘事曲是浪漫時期的顛峰作品,我主修音樂的大學同學全部都要分析它。這首敘事曲令人聞風喪膽,長十二分鐘,包含前三首敘事曲所有最難的地方,再加大篇幅多聲部部分,單學音符已是難事,更遑論情緒管理。如果你彈到這首作品,你大概已是一位非常資深的演奏者。驟看樂譜,沒有甚麼套路可言,學習樂曲只可硬著頭皮將逐段鑿入腦,用盡一切(傳統)的演奏方式榨盡所有可能性萃取所有音質,用八十八鍵說一個蕩氣迴腸的音樂故事(先別說要模仿蕭邦的 Pleyel 鋼琴)。我自己還沒有勇氣挑戰作品,亦很佩服任何彈到這首作品的人,單聽錄音都已驚嘆萬分。

挪威綱琴家 Leif Ove Andsnes 玩完貝多芬鋼協及 Sibelius 小品之後帶來這張蕭邦專輯,收錄四首敘事曲。一次過聽四首敘事曲的確累人,所以他選了三首對比大的夜曲間場讓聽眾在作品之間休息一下聽覺。

人人心目中都有一個自己的蕭邦,所以蕭邦作品的錄音長錄長有,沒有任何公認最好的錄音,只有你最喜歡的。英國兩本頭號古典音樂雜誌,一本選了這專輯為十二月最佳獨奏音樂專輯另一本卻將專輯彈得一文不值,「專業」樂評人的口味也不太一致。

我是聽 Krystian Zimerman 的錄音大的,聽到入了血不能再理性看待的程度,作為學琴的人這是大忌,所以不時要找新錄音抽身一下重新認識作品。這裏那裏會找到些衝擊,如 Rubenstein 的豪邁、Rachmaninov 的瘋狂、Pollini 的無情,但很少四首敘事曲一次過比較。Andsnes 這個錄音並不是最具娛樂性,亦不是最驚天動地。他不是分析性演奏,卻令我想起中學音樂堂的功課,再一次認真地聽蕭邦,重新拾起樂譜學習樂曲。聽慣 Andsnes 演奏都知他的風格:冷靜但不冷酷,有衝勁但不煽情,音質繽紛,層次感豐富並清晰,比較實而不華。的確,這些形容的另一說法就是他的演繹很抽離,絕對不是傳統嘔心瀝血的浪漫演繹(畢竟他是北歐人),令某些樂評人嗤之以鼻也無可厚非。但蕭邦或大部分浪漫時期作品的錄音實在充斥著太多無謂的個人主義及個人崇拜,聽眾很多時已忘記了樂譜最基本的指示。Andsnes 這個錄音是 back to basics 的典範,屏棄一切味精,讓樂譜自己發光。第一首速度適宜,第二首節奏清晰,第三首高貴優雅,第四首火花四起,三首夜曲亦不強說愁,是一張難得地清新的蕭邦專輯。或許不是感情泛濫的人的選擇,但有可能會為你激發某些演繹蕭邦的新思維。官方宣傳片為大家獻上全首第一首敘事曲,不妨試聽一下。



官方宣傳片:

30 September 2018

德布西鋼琴作品面面觀 Menahem Pressler / Maurizio Pollini




2018 年是 Debussy 逝世一百週年,市面上鋪天蓋地有不少演奏會、講座、新專輯、舊專輯、特輯等等,琳瑯滿目,如果你本身對 Debussy 有很大興趣的話,今年絕對是精彩無比的一年,又或者如果你想走入 Debussy 的世界,今年亦是非常好的機會。如果你是德奧派死忠,可以繼續聽你的馬勒。

年初我自己亦有意無意學了一系列 Debussy 鋼琴作品:《Estampes》、《Images I》、《Images II》、幾首前奏曲等等。原因其實比較實際,因為以我業餘的程度來說,學一首 Debussy 作品,由分析到學音符到實驗不同的演繹方式,以每日一個半至兩小時計算,平均需要一星期。學習時間 turnover 快、而且作品大都接近流行曲長度,放在 repertoire 隨時拿來演奏總比學一首貝多芬奏鳴曲方便。話雖如此,一開始入手時其實絕非如此順暢。

除了偶然在不同場合聽到《Clair de lune》之外,我第一次正式接觸 Debussy 的音樂應該是十四、五歲時,當時的鋼琴老師叫我學那首《沉沒的教堂》前奏曲。當時對作品完全沒有耐性,只見到冗長的樂章,chord 完又是 chord,要用全部十隻手指按十二個音的 chord,其中中間三根指頭要一直按住,出面兩隻要帶動旋律,同時要想和弦推進、層次分佈、pedal 要怎樣轉換……不是說 parallel fifths 是作曲大忌嗎?為甚麼兩頁紙全都是 parallel chord?疑惑變成焦燥,焦燥變成厭惡,最後草草了事算了。多年來,我對 Debussy 作品的印象,就停留在那膚淺的「美」和那個「印象派」的標籤上,沒有多去想。

少年的確太年輕。沒有學過太多樂理的人聽 Debussy 對他的印象大都如此,一般都會說他的音樂「很美」,用音樂去模仿現實的「印象派」效果很突出,就像 Monet 的睡蓮油畫一樣,描繪動態及靜態的水出神入化。當 Debussy 明刀明槍玩音樂寫生時,無論是鋼琴作品或是《海》等樂團作品,效果真的非常震憾,色彩繽紛,他傳奇有他的理由。不過那其實都是 Debussy 中期的作品。他後期的作品,省卻描繪的副題,作品頓時變得抽象起來,又是甚麼玩法?Debussy 被譽為「現代音樂之父」,這稱號從何而來?Debussy 畢生寫了不少鋼琴作品,一次過宏觀地比較這些作品,方明白 Debussy 的作品美之餘,怎樣慢慢逐步逐步打破傳統的框架,怎樣平地一聲雷地創新。DG 近期亦推出了幾張 Debussy 的鋼琴作品專輯,趁此分享兩張我很喜歡的吧。

一般 Debussy 1900 年以前寫的作品都屬於他的早期風格。早期的 Debussy 作品雖然偏向傳統古典 ABA' 結構,而且不少都是傳統的前奏曲、華爾茲等曲式,但 Debussy 早期作品已經非常革新。為甚麼 Debussy 的音樂給人一種夢幻、飄浮的感覺呢?這與他的和弦寫法有關,所以,抱歉,要寫一點點樂理。拿他著名的《Deux Arabesques》第一首 (1891) 作例子,這是一首不少六至八級鋼琴學生有機會學到的作品。作品是 E major (I),Debussy 選擇由 A major (IV) 帶入,但他不直接用傳統的 IV-I,而是連續用四個 parallel chord 由 A major 經過 G# minor 及 F# minor 帶到 E major。傳統來說,parallel chord 是作曲大忌,因為這會令到作品的調性變得模糊,失去調性方向,而 Debussy 特別喜歡連續用幾個 inversion,由此挫掉每個 chord 的硬朗,刻意利用這種模糊感覺削弱傳統調性的繃緊,使人「思想在煙圈裏捉迷藏」。

中期的 Debussy 將和弦的實驗性推到高峰。他有三道常用的板斧:pentatonic scale、whole-tone scale 及 church mode。Pentatonic scale 即一個 scale 只有五個音,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五色音階,最常見的就是 C#-D#-F#-G#-A#,亦即是鋼琴鍵上黑色的鍵,顧家輝就是用這個 scale 寫《滄海一聲笑》的旋律,日本的《櫻花》又是另一種 pentatonic scale。東方文化經常用到這些 scale,所以西方作曲家就用這種 scale 去營造「外世」的感覺。C 與 D 是一個 tone,C 與 C# 則是一個 semi-tone,傳統的 major 及 minor 有特定的 tone 及 semitone 分佈,但 whole-tone scale 則只有 tone,所以 whole-tone scale 只有兩款:C-D-E-F#-G#-Bb 及 C#-D#-F-G-A-B。Whole-tone scale 防止 semi-tone 之間的碰撞,亦強調了幾個「不自然」的音程(augmented 4th, augmented 5th, minor 7th),相比起傳統的和弦,聽起來頗另類。Church mode 比 major 及 minor 歷史悠久,是不同的 tone 及 semi-tone 分佈,因而有好幾款,由中世紀合唱曲到 Miles Davies 的爵士作品都有 modal 音樂,意大利作曲家 Respighi 更用 mixolydian mode 寫了一首鋼琴協奏曲,統統都是聽起來非常「特別」的音樂。

問題是 Debussy 怎樣用這些工具。之前提到的《Deux Arabesques》第一首已經用了 pentatonic scale 去寫旋律。其實 Debussy 一開始實驗這些工具時有點太刻意,著筆非常明顯。《Estampes》中的《Jardins sous la pluie》(雨中的花園)就是最佳的例子,你會發現作品有四個 E minor 小節、兩個 phrygian mode-2nd inversion parallel chord 小節,之後是一堆 7th/9th chord,後一點則有四個 C whole-tone 小節、四個 C# whole-tone 小節、四個 chromatic scale 小節等等,是一個單純的大雜燴。要去到《Images》中的《Reflets dans l'eau》或《L'isle joyeuse》Debussy 才開始爐火純青,無瑕地揉合各工具,寫出獨特的佳作。

亦由中期開始,Debussy 與 Ravel 開始良性競爭,寫了不少帶有印象派標籤的音樂。他開始為作品起一些描繪性的標題,主力用音樂描繪大自然或其他環境的景象。《Estampes》中,第一首《Pagodes》(塔)用大量五聲音階在沒有強拍子及明顯層次分佈下營造東方高塔及附近流水的恬靜景緻,第二首用西班牙節奏塑造該國晚上的熱情暗湧,第三首用跳躍的音符及不斷的變調描繪暴雨的情景。之後兩組《Images》寫倒影、落葉下的鐘聲、金(色的)魚在水中暢泳等。儘管音樂格式大都仍是 ABA',但都已經令人對他的想像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之後就是著名的前奏曲,亦是介紹第一張專輯的時間。





Debussy No. 1 from "Deux Arabesques"
Debussy Rêverie
Debussy "III. Clair de lune" from "Suite bergamasque"
Debussy "V. The Little Shepherd" from "Children's Corner"
Debussy La plus que lente
Debussy "I. Danseuses de Delphes", "II. Voiles", "VIII. La fille aux cheveux de lin", "X. La cathédrale engloutie", "XII. Minstrels" from "Préludes I"
Fauré Barcarolle No. 6
Ravel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Ravel "II. Oiseaux tristes" from "Miroirs"

Menahem Pressler, piano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8756



樂迷認識 Menahem Pressler,大抵都是因為他曾為 Beaux Arts Trio 當了長達五十三年鋼琴手。他 1923 年在德國出生,四十年代因為猶太人身份的關係,舉家要逃離納粹政權而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如此環境下卻在 1946 年於三藩市贏得德布西國際鋼琴比賽第一名,從此在國際舞台上與 Debussy 的音樂結下不解緣。自 1955 年起他為 Beaux Arts Trio 作鋼琴手,直至樂團 2008 年解散。你數得出的主流鋼琴三重奏作品,他們應該都錄過。近年最令人嘖嘖稱奇及為人樂道的,莫過於他在 2014 年以九十歲之齡,終於第一次與柏林愛樂合作表演協奏曲。DG 亦趁 2018 年找他錄這張專輯。

高齡藝術家的音樂觸覺並不一定不慍不火,現今的 Herbert Blomstedt 與逝世前的 Neville Marriner 棒下的演奏都充滿激情及熱血,亦很尖銳。這些大師已經沒有需要或包袱去證明甚麼或去取悅甚麼人,不卑不亢地娓娓道出一字一句,段段都因為歷練而擲地有聲。這些大師的錄音未必是入門級的選擇,因為那份情操、耐性及細膩細節的技巧需要一段時間鍛煉出來,但當任何人經歷過洗盡鉛華的階段,就能欣賞到那份不能替代的深度。

這張專輯就是如此。用 Shostakovich 炸機的熱血青年聽這張專輯會悶到睡著,浪費這張極品之餘亦浪費自己的時間。十三首作品差不多全是慢板,而認識曲目的話,就知道作品都是頗簡單的小品,有如叫大師彈《給愛麗絲》。但的確,聽大師彈《給愛麗絲》怎樣都好過聽郎朗彈 Prokofiev。基本上這十首 Debussy 作品都是之前提到那些「美」及印象派的早、中期作品,概念上相對簡單直接,營造氣氛就是一切,不少鋼琴學生老早都會接觸過,但為何九十歲老人隨手彈都彈得好過你呢?或者可以這樣想,這是一張很適合夜晚聽的專輯,一些在 down time 讓你 unwind 的東西,當你關掉燈遠離一切紛擾時,才有空間幻想——有一個「reverie」——音樂帶給你那個月亮,那個梳了甚麼髮形的女孩,那個在遠方的教堂的鐘聲劃破夜空在迴響,就如上年寫的靜態美,這是一種引導性的優雅,令你去發夢,而 Menahem Pressler 比其他大部分演繹更能營造那份細緻,那份 soft touch,那份步履,那種迴響,那種呼吸,所有都是自然地剛剛好。甚至誇張地說,這位九十歲老人會令你重拾童年的幻想力及好奇心。Debussy 很多音樂就是有這種魔力,Menahem Pressler 為樂譜的音符昇華。

碟尾的三首作品亦是非常有趣的選擇。Fauré 的船歌讓大家欣賞 Menahem Pressler 演繹沒有印象派前設的 absolute music。Ravel 的《Pavane》出名難處理,pavane 是一種莊嚴的慢板古代舞,慢得來要維持節奏才有生命力,同一個旋律重覆多次,要細膩 texture 變化,但又要保持端莊,而 Ravel 亦沒有指明速度,所以大部分演奏都沒有令人說服的古典美,這個錄音是唯一一個令我覺得鋼琴版的《Pavane》值得聽(樂團版可以聽 Boulez 的 DG 錄音)。最後出奇地是《Miroir》中比較不起眼的《Oiseaux tristes》。這群傷心的鳥一開首用單音長呼,現場聽效果很震撼,群鳥齊飛時亦是全專輯最有動感的時候。需要時才動,要動也有活力,或許就是 Menahem Pressler 他本人現今的寫照。祝他繼續身體健康。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錄音。



官方宣傳片:





 

Debussy Préludes II
Debussy En blanc et noir

Maurizio Pollini, piano
Daniele Pollini, piano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8490



跳到另一個極端。如果說 Menahem Pressler 的專輯是感性型的極致,那麼 Pollini 就是知性型演繹的代表人物。的確,相隔兩年寫成的兩本 Debussy 前奏曲的分野很特別。這兩本前奏曲各有十二首短篇作品,作品之間基本上沒有甚麼關聯,有長有短有深有淺。重點是每一首作品都有一個副題,而這些副題都印在作品之後,所以理論上演奏者可以不依「標準答案」隨心演繹,副題只是 Debussy 自己提供的一些指引而已。

但認真對待這些副題是另一層深度。第一本的副題比較重描繪一些本身已是形象化或動態的物件,例如舞者、風、教堂的鐘聲等,概念上比較易拿捏。第二本開始抽象,甚至 utilitarian,例如第十一首叫「交替的三度音程」,其實應該歸納於之後的練習曲。「枯葉」又可以怎樣演繹?「門」又怎樣用音樂描繪?「月光下露台上的人」又如何?另外很多都引典,例如「精靈是優美的舞者」其實出自《小飛俠》,「Ondine」是神話中的水精靈/水妖,S. Pickwick 是 Charles Dickens 筆下的角色(所以作品引用了英國國歌),要分析性去解讀第二本前奏曲是頗深奧的事。

但就算完全不理會副題,作品亦是非常抽象。第一首「霧」已經是多調性,而作品已再不是 ABA' 格式,直逼 Webern 般在極短篇幅中容納極大資訊量,方向甚難觸摸,遠超出單純「美」的範疇。每一個小節都充滿技術上的細節,像之後「New Complexity」的前身。最後的「煙花」根本就是 Ligeti 第十一首練習曲的雛型。由早期的《Deux Arabesques》走到這裏,Debussy 不斷在瓦解傳統古典音樂的框架,一直挑戰聽眾的容忍度。要去欣賞他晚期作品要付出很多心力,今年我才發覺,要明白這些晚期作品,一定要認識之前的作品,因為你需要明白 Debussy 每一個階段的發展才可以拆解這些源於瓦解的抽象。

所以我們需要 Pollini。坦白說,近年的 Pollini 專輯很參差,他的蕭邦大都 overpedal,音質模糊到一個不能接受的地步。他的貝多芬暴力到像是要拆掉鋼琴般,聽到人燥。但說到理性分析型演奏,Pollini 寶刀還未老。這是我的第四套第二本前奏曲錄音,或許我今年才認真一次過研究 Debussy 的鋼琴作品,Pollini 抽絲剝繭的演奏方令我開始對這十二首作品有點頭緒。這是非常冷酷抽離的演繹,但就清澈地展現這些作品的深度及層次。

但專輯最珍貴的地方在於碟尾的《En blanc et noir》。這是一首雙鋼琴作品,甚少人灌錄,最著名的就只有 Martha Argerich 與 Stephen Kovacevich 的 Philips 錄音。為甚麼呢?因為這首作品真的非常深奧。如果有副題、為一台鋼琴寫的第二本前奏曲已經難搞,那麼沒有前設的《En blanc et noir》最少 double the trouble,更遑論要協調兩位同軌思考並擁有高超技巧的演奏者。複雜於資訊量、層次之間的透明度、概念上的推進等,《En blanc et noir》是 Debussy 最顛峰鋼琴作品,Pollini 與兒子帶來了一個新 benchmark,極難能可貴。直至現在我都不敢說我聽得明《En blanc et noir》,但只聽音層之間的碰撞已經充滿火花,色彩豈止黑與白。



官方宣傳片:




聽完 Pressler 與 Pollini 這兩張極端地截然不同但同樣地極端地出色的 Debussy 專輯之後,DG 另外幾張 Debussy 都相形見絀。至於其他作品,《Estampes》可以聽 Blechacz,《Images》還是要聽 Aimard 及 Michelangeli,練習曲上年亦介紹過。之後,大家是時候挑戰樂團作品。

15 July 2018

格魯吉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Prokofiev: Violin Concertos Nos. 1 and 2; Batiashvili / COE / Nézet-Séguin



Prokofiev (arr. Tamás Batiashvili) "Dance of the Knights" from "Romeo and Juliet"
Prokofiev Violin Concerto No. 1
Prokofiev (arr. Tamás Batiashvili) "Grand Waltz" from "Cinderella"
Prokofiev Violin Concerto No. 2
Prokofiev (arr. Tamás Batiashvili) "Grand March" from "The Love for Three Oranges"

Lisa Batiashvili, violin
Chamber Orchestra of Europe
Yannick Nézet-Séguin,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8529



普羅哥菲夫 Prokofiev 的作品我從小聽到大,試問有甚麼兒童古典音樂專輯是沒有《Peter and the Wolf》的?是有點以偏概全,但常見接觸 Prokofiev 作品的次序是《Peter and the Wolf》,然後是那些著名的芭蕾舞旋律,如《Romeo and Juliet》、《Cinderella》等,之後是炫技的《第三鋼琴協奏曲》(大抵都是 Martha Argerich)及《第二鋼琴協奏曲》,然後彈琴的朋友會留意那幾首戰爭奏鳴曲(大抵都是 Horowitz 或 Kissin),喜歡聽交響樂的朋友會聽《第五交響曲》(大抵都是 Karajan),再 backdate 到《古典交響曲》(第一),之後是《第六》,又去查他與史太林的恩怨等……

這樣一數,已經點出 Prokofiev 的多個面孔。正因如此,多年來,其實我對 Prokofiev 的印象都很零碎。到底個別作品以外,宏觀來說,Prokofiev 是一位怎麼樣的作曲家呢?Prokofiev 的作品大都充滿快速的旋律,激昂的節奏,大幅度的跳躍,是炫技的不二之選。無錯,誰都曾經 loop 過那兩首鋼協,青少年時期聽古典音樂都會挑些火爆的作品來炸機刺激一下腎上腺。但當你拿譜看時,你會發現 Prokofiev 和好幾位俄羅斯/蘇共作曲家的作曲手法(表面)其實很單純。一切耀眼的火光有可能都只是建基於四個小節用同一個 chord 加一點 chromaticism 走上走落,炫技實則與練 scale 無異。

當你學懂深入地聽古典音樂時,你會漸漸覺得純炫技的作品非常膚淺,因為任何 trained monkey 都可以踩鋼線,任由你用二十隻手指彈四十個音最終都只是不斷 I - ii - IV - V7 - iv,聽第三次就已變成嗓音。偏偏這些演奏方式最賣座,所以此等錄音長賣長有。我不明白為何有人可以聽一世 Rachmaninov,但,hey,或者煙花都是迷人的。

問題在於,Prokofiev 是否一位純炫技的作曲家呢?如果你有讀過任何 Prokofiev 的生平的話,他早期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十分典型的傲慢天才。他會自己寫一首協奏曲去參加鋼琴比賽玩串派對。他當時是贏家,但認真聽這首作品的話,除了 show off 之外其實作品沒有太大價值。這首《第一鋼琴協奏曲》煩人的重覆程度與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的 C major rondo 不相伯仲。他的性格,加上他自己本身都是出色的鋼琴家,及他當時的經濟需要,令他寫了不少這類作品。

當年自己都因為鋼琴考試而挑了炫技的《第三鋼琴奏鳴曲》來學,亦因而走去找不同的文章來讀。其中有趣的是 Peter Donohoe 在 Boosey and Hawkes 版樂譜中的序指出,其實 Prokofiev 的作品壓根兒都是十分浪漫的,只是這份鐵漢柔情也許只是被他一般的形象及他後期二戰時期的作曲風格遮蓋著。怎樣浪漫呢?抽絲剝繭去聽的話,Prokofiev 寫了很多悠揚的旋律,但這些旋律很多時都被軍事般的節奏或雙(多)調性的和弦扭到模糊。在鋼琴作品中,這些旋律極有可能在一系列的八個音、ff 聲浪的大 chord 中隱隱偷生而不被察覺,要彰顯這些旋律技巧上是十分困難。在他的交響曲中,旋律多在不同的樂器中週旋,比較少一把聲音獨挑大樑,又是另一個世界。要去發掘 Prokofiev 音樂中獨唱者的浪漫,除了聽他的聲樂作品,就只有聽他的其他協奏曲。

DG 剛剛就推出了 Lisa Batiashvili 的新專輯,收錄了 Prokofiev 的兩首小提琴協奏曲。來自中亞國家格魯吉亞的 Lisa Batiashvili 是近年冒起得最快的小提琴家之一,她出生於音樂世家,舉家早年移民德國並從小主攻小提琴,十六歲時已贏得國際西伯流斯小提琴比賽第一名,而 Sibelius 的小提琴協奏曲亦從此成為她演奏的代表作。2013 年曾經在現場聽過一次,簡直是驚為天人。她演奏突出之處,不在於她能夠駕馭困難複雜的樂章並且不斷炫技,反而正正就是相反,她能如履平地般解決所有技術上的挑戰並抽出樂章不明顯的情感再加以彰顯。識聽一定要聽她 2011 年的【Ecohes of Time】專輯,當年我亦選了這專輯為我的十大,那是我聽過 David Oistrakh 之後最精彩的 Shostakovich《第一小提琴協奏曲》。但【Visions of Prokofiev】這張專輯優秀之處不止於 Lisa Batiashvili 的演奏風格,協奏的 Chamber Orchestra of Europe 多年來受 Abbado、Harnoncourt 及 Bernard Haitink 的領導洗禮,演奏古典時期的悠揚作品尤其得心應手。他們將這份雋永帶到 Prokofiev 的世界,與 Lisa Batiashvili 一同勾出 Prokofiev 硬朗形象以外的感性。聽這張專輯有如發現新大陸,是一份難得的喜悅。

不過,話雖如此,如果你從作曲手法角度去看,在創新的層面上,這兩首協奏曲都是大倒退,尤其是第二首。《第二小提琴協奏曲》基本上用一條主旋律由頭帶到尾,第二樂章簡單的 pizzacato 伴奏令作品差不多變成電影音樂,「浪漫」到一個接近完全不需用腦去聽的地步,你會覺得這應該是一首 Korngold 多過一首 Prokofiev,因為怒漢是不可能如此深情的。Batiashvili 有在宣傳片指出,《第二》與《羅密歐與茱麗葉》只相差一個 opus number,所以本質上兩首作品非常接近。至於《第一》則是早期的作品,就如《第三鋼琴奏鳴曲》或《第三鋼琴協奏曲》般,在相對短篇幅內填滿了許多短小但濃度高的念頭,炮轟式射向聽眾,由獨立詠唱跳到集體民族舞跳到軍事節奏都只是幾十秒之間的事,這是一首瘋狂的炫技作品,尤其是第二樂章。這兩首協奏曲都在不同的音域作大篇幅演奏,可以展現出獨奏者處理不同音質的敏銳度。Lisa Batiashvili 及 COE 好像亳不費力就完成兩首作品,如果你不集中聆聽,你或許不知道原來作品多考工夫。作品本身或許不算非常破格,卻比大部分 Prokofiev 作品動人。專輯亦收錄三首由 Lisa Batiashvili 父親 Tamás 編曲的 Prokofiev 芭蕾舞作品選段,屬於 encore 性質。

由【Echoes of Time】開始,再到之後的 Brahms、Bach 及 Tchaikovsky 和 Sibelius,現在有這張【Visions of Prokofiev】,張張都是優秀之作,Lisa Batiashvili 基本已經是質素保證。她近期巡迴演奏 Szymanowski 的《第一》,亦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品,希望她會灌錄,或者大家可以幫手和我一同在 Instagram 留言要求……



官方宣傳片:

29 January 2018

2017 年度最愛:古典篇

今年寫得太長,所以分開五篇碟評獨立發表,請按個別連結閱讀。

古典:
五、Schmidt: Symphony No. 2; R. Strauss: Träumerei am Kamin (Bychkov / Sony)
四、Barber: Knoxville: Summer of 1915; Hillborg: The Strand Settings; Björk: Three Songs (Fleming / Oramo / Decca)
三、CPE Bach: Fantasias, Sonatas, Rondos and Solfeggios (Lubimov / ECM)
二、Boulez: Dérive 2, Le Marteau sans maître and other works (Boulez / Barenboim / DG)
一、Debussy / Hosokawa: Études (Kodama / ECM)



第五位
SCHMIDT
Symphony No. 2

R. STRAUSS
"Träumerei am Kamin" from "Intermezzo"

Wiener Philharmoniker
Semyon Bychkov (conductor)

Sony

請移玉步到此處





第四位
BARBER
Knoxville: Summer of 1915

HILLBORG
The Strand Settings

GUÐMUNDSDÓTTIR (arr. Hans Ek)
Virus
Jóga
All is Full of Love

Renée Fleming (soprano)
Royal Stockhol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Sakari Oramo (conductor)

Decca

碟評請按此處





第三位
CPE BACH
Fantasias, Sonatas, Rondos and Solfeggios

Alexei Lubimov (tangent piano)

ECM

碟評全文在此





第二位
BOULEZ
Dérive 2
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
Mémoriale
Le Marteau sans maître *
Anthèmes 2
Messagesquisse

Jussef Eisa (clarinet)
Guy Eshed (flute)
Hilary Summers (alto)
Michael Barenboim (violin)
Hassan Moataz El Molla (cello)
IRCAM (electronics)
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
* Pierre Boulez (conductor)
Daniel Barenboim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完整碟評在此





第一位
DEBUSSY
Études

HOSOKAWA
Études I - VI

Momo Kodama (piano)

ECM

全方位多功能長篇介紹在此

28 January 2018

完美的浪漫 Schmidt: Symphony No. 2; R. Strauss: Träumerei am Kamin; WPO / Bychkov



Schmidt Symphony No. 2
R. Strauss "Träumerei am Kamin" from "Intermezzo"

Wiener Philharmoniker
Semyon Bychkov, conductor

Sony 88985355522



Franz Schmidt 是何許人?好問題,稍後解答。音樂史上有無數被遺忘的作曲家,有些作品不夠突出,沒有話題性,沒有重要性,被歷史淘汰絕不為奇。另一些去不到傳奇的程度,但其實作品本身非常優秀。Case by case 去發掘這些滄海遺珠是一大樂趣,經常有驚喜,唱片公司 Naxos 及 Chandos 就非常熱衷擔當這個崗位,不時推出這類專輯。二十世紀初音樂發展太迅速,你有可能忘記由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1893)走到《春之祭》(1913)只有短短二十年,中間夾著九首馬勒交響曲、Schoenberg 由有調走到無調、Debussy 及 Ravel 又有那些印象派作品,這些作曲家都因為破格而各自都獨當一面被後世歌頌。中間其實有不少沒有「噱頭」的作曲家寫了不少出色的後浪漫後華格納作品,一些將調性發展推到 break point、用大量 chromaticism 去推和弦、一直不釋放的音樂,亦即是我當年一位老師所稱的「性高潮音樂」。其實不用去到那麼深入,單是 Richard Strauss 及早期 Schoenberg 已經有很多作品被主流遺忘,有時是因為作品太複雜不好演,有時是因為其他作品的偉大程度蓋過這些作品。例如,有幾多機會會聽到 Schoenberg 的《Gurrelieder》或《Pelleas und Melisande》或 R. Strauss 的《Eine Alpensinfonie》?另一個就是政治原因,二戰後所有與納粹政權有關係的單位都被挑戰,R. Strauss 或不少指揮如卡拉揚等都被指與極權關係曖昧,所以在政治正確的氛圍下不少聽眾或演奏者有時都與這些人保持距離。

Franz Schmidt (1874 - 1939) 就是這樣的一位作曲家。他生於當時的奧匈帝國、現在的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 Bratislava,1888 年舉家移居維也納後入讀維也納音樂學院,其中一位老師叫 Anton Bruckner,畢業後曾是馬勒掌舵時期的維也納歌劇樂團大提琴手,亦當過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是當時奧地利音樂圈子中的大紅人。Schmidt 教過當年維也納愛樂不少成員,所以專輯的小冊子就指 Schmidt 與維也納愛樂像「被臍帶連起」。他晚年時,奧地利被德國的 Anschluss 吞併,Schmidt 被納粹政權青睞,委約他寫政治音樂,縱然他最後沒有完成作品,亦活不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但有人曾見他做納粹手勢,所以被認為與納粹政權有聯繫。近年有人為他平反,指他其實對政治完全沒有概念,只是人做他做,而他亦有不少猶太人朋友云云。孰是孰非,看倌自行定奪。

Schmidt 寫了四首交響曲,《第二》是 1913 年的作品,那年 Franz Ferdinand 未被刺殺(1914),第一次世界大戰都未開始。2015 年九月十日,亦即是這個錄音之後幾日,我有幸在 BBC Proms 看過原班人馬現場演繹過,十分震憾(上半場是 Brahms《第三》,是 WPO 首演的作品,但沒有人認識 Schmidt,所以就算是 WPO 現場都頗冷清。)當日剛巧有空,早到現場,就過對面 Royal College of Music 聽了一個小時的 Schmidt 講座。基本上都是以上的生平事跡及作品簡介,講者最後拋下一句,用香港人慣常的演繹就是:「如果在座咁多位今世有幸現場聽過 Schmidt、Hans Gál 同[記不起,應該是 Franz Schreker]的交響曲,我批個頭俾你當櫈坐。」看現場只留了 Bychkov 指揮的視覺印象,坦白說我已經忘了聽過的詳細內容,幸好這張專輯讓我重溫一下。與現場的 Proms 常客、那些自稱由 Adrian Boult 年代已開始參與的老人家寒暄幾句,發現不少人都是因為 Naxos 的錄音才發現 Schmidt 的交響曲,你說 Naxos 有多偉大呢(另一個是 Neeme Järvi 在 Chandos 的錄音,我未聽過,不過有需要一提)。

對於你來說,甚麼是「浪漫」的音樂?我想最少有兩類,一是泛指浪漫主義的音樂,從內容到音樂都盪氣迴腸,為愛為國家為民族要生要死,牽腸掛肚睡都淌血那種;另一種解讀比較膚淺,是那些旋律優美,給人良好感覺那種。我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前者我覺得太造作,後者覺得太嘔心,加上這些音樂被奏到爛,演奏者經常亳不吝嗇自身的情緒,濫用 rubato 加添不少無謂的起伏。煽情的音樂極討厭,大約八成時間,如果你叫我聽蕭邦或拉赫曼尼諾夫的鋼協,不如一槍打死我(發哥.jpg)。浪漫對於我來說是極遙遠的概念,但這專輯卻給我我所理解之下最完美的「浪漫」。

Schmidt 2 由悠揚的旋律開始,是一首充滿田園氣息但不濫情的作品,全首交響曲用上很重兼複雜的弦樂寫大旋律,這與維也納愛樂舉世聞名的弦樂部分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有看過任何 Semyon Bychkov 的指揮就知,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很細膩,甚少有大動作,你所聽到的所有優雅及清晰是如此得來的(當晚現場就站在一位自稱是 Bychkov 的學生前面,她不斷細讀他的每個動作)。來到這個位置,一般介紹文章都會將 Schmidt 與大家認識的作曲家比較,但其實我想了又想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或者正正就證明 Schmidt 獨特。也許是和弦或結構的考慮,很多人會用 Richard Strauss (及 Reger)與 Schmidt 比較,但 Schmidt 2 沒有德國式硬朗,我聽到的卻接近 Johann Strauss,不是指那些俗套的華爾茲及波爾卡,而是那一種維也納輕快及爽朗,不過當然,第二樂章的變奏都充滿維也納 ländler。我在想,莫扎特之後有誰寫到如此宮廷式優雅,畢竟貝多芬以後的德奧派作曲家大都寫浩翰的作品,包括他自己的老師 Bruckner。其實 Schmidt 2 用的樂團頗大(4.3.5.3 - 8.4.3.1 - perc - str),但弦樂部分被細分去營造多聲部效果,聽下去聲浪沒有期望般大。沒事幹的朋友可以去出版社 Universal Edition 免費看總譜。Schmidt 2 最大的亮點是第二樂章的變奏,主旋律未必太突出,但結構上的精煉大放異彩,早段甜美後段帶勁。第三樂章的 chorale 將一切完美作結。這個錄音由作品到演奏都非常溫暖,絕不煽情,給人一種無憂的感覺(雖然有指作品有少許黑暗的調子,德國浪漫主義式的悲劇感),浪漫應該如此。湊數的是 Richard Strauss 極冷門歌劇《Intermezzo》的一首間場作品,可有可無的 encore,why not。

26 January 2018

聲樂甜品三部曲 Barber: Knoxville: Summer of 1915; Hillborg: The Strand Settings; Björk: Three Songs; Fleming / Royal Stockholm PO / Oramo



Barber Knoxville: Summer of 1915
Hillborg The Strand Settings
Guðmundsdóttir (arr. Hans Ek) Three Songs

Renée Fleming, soprano
Royal Stockhol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Sakari Oramo, conductor

Decca 483 0415



或者你知我曾經經常聽 Björk,所以會選這張專輯,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專輯最值得聽的其實是 Anders Hillborg。首先,如果你像我一樣對歌劇唱歌技巧差不多完全零認知,亦甚少涉獵歌劇的話,大概可以看看 Renée Fleming 2013 年上 David Letterman 玩 Top Ten List 的片段作懶人包惡補一下她的聲音。上年都說過,有時喜歡一首作品只是一把聲音,就如你會因為某位獨奏者而愛上一首協奏曲。Renée Fleming 的聲音的夢幻與「creamy」特質(恕我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說法)無人可取替。

這專輯的主角是瑞典作曲家 Anders Hillborg 用詩人 Mark Strand 寫的四首作品。離一離題,我想除了唱片公司 BIS 的擁躉之外,能夠數出古今多於五位瑞典作曲家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強行看著維基數的話我勉強可以數到幾位輕輕聽過的……Alfvén、Atterberg、Berwald、Eggert、Lindberg、Pettersson 及兩位 Sandström,聽過他們的作品有可能是因為某 box set 收錄某位指揮的滄海遺珠(如 Herbert Blomstedt),又或者是 Naxos 或 Chandos 等品牌當時介紹他們的作品,但我完全不記得聽過甚麼(有年在斯德哥爾摩聽過 Sven-David Sandström 七首為九支低音大提琴而寫的作品,除了噢嘴只有噢嘴)。這是一個迷思:當鄰國的挪威最少有位 Grieg、芬蘭有位 Sibelius、丹麥有位 Nielsen,就算冰島都有位 Jón Leifs (多得 Ilan Volkov 及 Sakari Oramo 推崇),為何斯德哥爾摩除了沒有譚仔三哥,也沒有數得出的標誌性作曲家?

Outreach 這回事真靠運氣。認識 Anders Hillborg 正正就是對上一次的瑞典音樂 outreach,那是 Anne Sofie von Otter 與 Kent Nagano 及哥德堡交響樂團 2008 年的專輯,這專輯收錄了 Hillborg 之前的聲樂作品《... lontana in sonno ...》,是一首用十四世紀意大利的詩寫成的作品,音樂簡單而滄涼,特地用上了 glass harmonica 及行動緩慢的 drone 去帶出像是 plainchant 的旋律,寫出一首冷豔的作品。今年亦聽過他寫給 Lisa Batiashvili 的《Violin Concerto No. 2》,同樣是簡約,但作為協奏曲略嫌太簡約。《The Strand Settings》是 Renée Fleming 委約 Hillborg 寫的作品,她向出版商找來加拿大詩人 Mark Strand 的詩交給 Hillborg 篩選,內容都是一些很有意象的情詩,Hillborg 選了一首《Black Sea》和《Dark Harbor》三節選段,譜了四首曲。正如上年選的 Abrahamsen 《let me tell you》,作品本身並不是驚天動地,但作品、演奏加獨奏者整體效果的精緻令聽者對作品珍而重之。其實《The Strand Settings》大 部時間的 orchestration 都是極簡約,簡約到 Renée Fleming 像是清唱的地步,亦配合文字的荒蕪感,但聽她在旋律上扭六壬,時而沒有 vibrato 長驅直駕時而放聲高唱,已是一大享受。然後突然來到第三樂章,管樂放聲高揚大暴走,加一個像是 drum n' bass 的 pizzacato 低音大提琴助攻,音樂頓時變得很熱血,撩撥你的腎上腺,然後第四樂章又回歸孤寂。《The Strand Settings》不是一首會令 Hillborg 昇上標誌性作曲家層次的作品,是屬於甜品式的享受,small indulgence 是不錯的。

Barber 的《Knoxville: Summer of 1915》是一首向童年、回憶及舊事物致敬的作品,是一首較長篇的 aria,充滿狂想曲般的高低起伏。坦白說,對於我們這類新音樂的追捧者,追求前衛又反感情用事的人,聽 Barber 的新浪漫大旋律「暖」和弦的音樂需要很多耐性,但用來聽 Renée Fleming 炫技卻是令一種享受。

有人會認為一位歌劇女高音灌錄流行曲是 sellout,是「popera」,當年 Pavarotti 錄流行曲亦招人批評,但其實 Björk 與古典音樂甚有淵源:在 YouTube 會找到她訪問 Arvo Pärt 的片段;以故的 John Tavener 曾為她寫了《Prayer of the Heart》,收錄在一張 Naxos 專輯中;網上亦流傳她曾唱過 Schoenberg 的《Pierrot lunaire》;古典樂評人 Alex Ross 曾訪問她,叫她選擇十張最愛唱片,她選了幾張二十世紀古典音樂的唱片。但古典音樂界又怎樣看她呢?作為流行樂迷,敝除一切視覺考慮,喜歡聽 Björk 是因為她音樂的實驗性非常高,甚少音樂人有能力及足夠的藝術觸覺唱完簡約 trip-hop 的《Possibly Maybe》再唱百老匯音樂劇般的《It's Oh So Quiet》再用 a capella 玩《The Pleasure is All Mine》,而她所寫的旋律大多都十分曲折,充滿驚喜。Björk 的歌很難 cover,因為大部分的編曲都很特別兼充滿電子聲效及後期處理,有些作品的旋律很零碎,不適合翻唱。再加上不少歌都充滿露骨的情色成份,很難用「high art」的身份登堂入室(雖然不少歌劇作品都很露骨兼血腥,單是 Renée Fleming 唱 André Previn 的《A Streetcar Named Desire》中 Blanche 的對白都已充滿色彩)。Renée Fleming 選給 Hans Ek 編的這三首作品都是有鮮明且長旋律的作品,給 Renée Fleming 一個大平台去自由發揮她的 coloratura 技巧。如果你整張專輯順序聽的話,來到這幾首歌時感覺突兀,原因是這三首歌用了流行曲的混音方式,強行放大主旋律令其更突出。其實有少許失望,畢竟希望聽到歌劇式的演繹及編曲細節。

2011 年的【Biophilia】是一張甚有教育意義的專輯,當年一首歌一個 iOS app,探討的都是自然科學題材,更找來傳奇的 David Attenborough 做旁白。Björk 為這專輯發明了兩樣樂器,其中一樣叫「gameleste」,是印尼 gamelan 加 celesta 琴的合體,基本上是敲打鐵片的機器。專輯中的《Virus》就用了「gameleste」貫穿整首作品,並由一個從街頭賣藝者經常見到的 hang drum 助勢,譜出像 Steve Reich 《Drumming》的背樂。歌曲的旋律有三樣特色:極短但綿延不斷的開首、一段大合唱部分及很長的 woo-hoo 「melismatic」部分。這個編曲用了不同管樂去營造 gameleste 的清脆效果,而大合唱都變了獨唱,有另一種的滄涼感。

另外兩首作品都出自 1997 年的【Homogenic】,乃 Björk 最受歡迎的專輯之一,出名的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專輯的美術及 MV,至今仍被視為劃時代的作品。《Jóga》是一首歌頒冰島的歌,以 Björk 的標準來說是非常簡單直接,而旋律幅度大。MV 由 Michel Gondry 執導,二十年前已經玩航拍捕捉冰島地貌,惟 CGI 現今看有點過時。編曲比較簡單,電子 beat 配大量弦樂,所以重新編曲相對方便。新編曲直搬原曲弦樂旋律,用上真鼓去造電子聲效,個人認為一般樂團上加電子結他有點格格不入,但你可以說這保留了原曲的古今交錯感。

《All is Full of Love》應該是 Björk 最著名的 MV,由 Chris Cunningham 執導。片中兩個女體機械人互相愛撫、接吻再……你懂的,這 MV 被公認為史上最出色的 MV 之一,那兩台機械人現在被放在紐約 MoMA 展覽。Howie B 的專輯版 mix 單薄,大受歡迎的是用上大量弦樂及一個 clavichord 不斷穿插的單曲版。或者要突出 Renée Fleming 的聲音,新編曲接近專輯版的編曲,少了那標誌性的 clavichord,而原曲旋律去到中段及副歌時,Björk 自己與自己對唱,所以 Renée Fleming 都要 overdub 自己去營造同樣效果,不過感覺太人工。

電子版專輯有首 bonus track,是來自 2001 年的【Vespertine】,亦即是她著那條天鵝裙作封面的專輯。《Undo》是一首 sidecut,處理手法有點像內向版的單曲版《All is Full of Love》,不過我買 CD,所以沒有機會聽。如果你期望三首歌劇 aria 的話,你也許會失望,但這三首 Björk 作品本身都有一點樂趣,不妨聽聽,至少可以用一個古典音樂處理旋律的心態去欣賞這些作品,或許你會對 Björk 這位 singer-songwriter 有多一重音樂上的觀感。不要忘記,這張專輯的焦點畢竟是 Renée Fleming 多於作品本身,所以綜合所有作品,由 Barber 的狂想曲,到 Hillborg 的新音樂,到流行曲的率性隨意,都反映出她聲音難能可貴之處及可塑性,是一張非常精彩斑斕的專輯。



官方宣傳片:


官方全碟試聽:

19 January 2018

超然的靜態美 Debussy / Hosokawa: Études; Kodama



Debussy Études
Hosokawa Études I - VI

Momo Kodama, piano

ECM 2509



一)關於兒玉桃
2013 年,博士論文答辯前,買了兒玉桃上一張 ECM 專輯【La vallée des cloches】。我很喜歡 Ravel 的《Miroirs》,亦很好奇有人居然會錄 Messiaen 長三十分鐘及極冷門的《La fauvette des jardins》。通常只有在 Messiaen 大合輯才會找到這首作品,而刻意找這首作品來聽的人大抵都對 Messiaen 有一定深入的興趣。了解之下,原來兒玉桃都是一位 Messiaen 專家,Yvonne Loriod 有點名叫她演奏好些 Messiaen 作品。當然,「專家」這標籤不實在,她《Vingt Regards》的演繹值得商榷。再聽她的《Miroirs》,覺得太了無生氣,加上當時很忙,聽了一次之後就放在一旁忘掉了。直到今年因為這張專輯,我又再拿【La vallée des cloches】出來聽,四年後當然有新體會。如果聽者對作品不熟識,又或者太習慣傳統西方古典音樂敘事式演奏的話,兒玉桃的彈奏方式會顯得非常悶,因為她不會帶你走上一趟音樂旅程,亦甚少加添甚麼音樂張力。取而代之的是優雅的靜態美,會為聽眾帶來一種心如止水、像觀花賞鳥般的悠閒感,而這一種精神狀態要成熟到某個年紀才會有耐性去欣賞及珍惜。例如《Miroirs》中的《Une barque sur l'océan》一開始的部分,大部分演奏者都會綿綿地帶過,輕輕將船搖曳漂流出海,無論你聽 Pierre-Laurent Aimard 或 Alexandre Tharaud 都一樣,左手那個 F#m7 arpeggio 只是用來營造氣氛及帶出旋律,這是一種傳統推進式的演繹。但兒玉桃就會使你留意左手的銀光,換句話說,在一首名叫《海上的船》的作品,她會令你留意那片汪洋而不是那艘輕舟。你未必會一刻戀上,但重覆聽,你會發現每一個小節都是經雕琢的精品,都可以獨立聽,單是 bb. 8-10 已可以 loop 很多次。作品彷彿是一件由無數小水晶組成的擺設,晶螢剔透引你觀賞。用這樣的審美眼光去聽,終於聽得明同專輯的武滿徹《雨樹素描》,原來一切都是靜態美。

二)關於細川俊夫
但甚麼是靜態美?「靜態」並不是指「靜止」。想想,如果你去賞花,看似是不動的 「still life」,其實會生長,又會凋謝,只是變化過程十分漫長,所以相對在旁拍翼的蝴蝶,花顯得是「靜態」:動與靜是一個相對的概念。看靜態的事物會令人產生許多思緒去填滿空間,而思緒是個人的,所以每人對同一件靜態的事物的觀感及體驗都不同。靜態美是一種非主動、引導性的優雅,它會勾出你的記憶於你內在產生迴響,因此有經歷的人才會感受深。聽「靜態」音樂同樣道理。一個(不插電原聲樂器的) sound wave,隨著動作產生又隨著時間流逝,是一個 time-dependent event,音樂本身不可能是絕對「靜止」。音樂的靜態美,在乎於音與寧靜的對比,但怎樣用「寧靜」去寫音樂呢?自盤古初開都有不少作曲家實驗過這個問題,中古時期教堂音樂唱 organum 玩回音的有一套玩法,去到現代 Boulez 玩消散的 chord 又是另一種。細川俊夫喜歡寫「陰影」,綿綿的來又綿綿的走的聲效,好像雲輕輕飄來又輕輕飄去,2011 年就輕輕介紹過他的笙音樂(話說今年香港亦有一場演奏會玩弦樂四重奏版《Landscape V》,現場聽頗震撼)。他又聲稱自己的音樂受日本書法影響,如大師大筆揮亳,從一開始著力的地方瀟灑走去,然後提筆再落下一筆,最後著墨的地方就與白色的紙形成對比,而形狀就成字,賦予墨水意義。這樣說很抽象,但你一聽他的笛獨奏音樂就會明。他的音樂帶著懾人的深沉,是另類的「繞樑三日」。這是一種專注「內心迴響」的音樂,一種慢性毒藥,入血後才內爆那種。這種「上癮」不是會令你打強勁拍子的 OCD,而是一種像憚修般的精神狀態,那個神秘的氛圍會令你不自覺不由自主地迷失,是一種微妙的感覺。

三)關於鋼琴練習曲
任何學鋼琴的學生都會練過不少練習曲,好像 Hanon、Czerny 等,但沒有人會用這些硬練習來表演,更不會有人找來聽。但「練習曲」這個音樂格式卻不只限於訓練琴手手技。巴赫的《Inventions and Sinfonias》及《The Well-Tempered Clavier》就揉合了練習元素及高超的多音部寫作技巧而令這系列作品成為傳世的鍵琴練習經典。到了浪漫時期,蕭邦及李斯特等都各自用(當時)前衛的和弦及複習的鋼琴技巧寫了一系列到今天也被視為必學必表演的鋼琴練習曲,將「練習曲」這個音樂格式的藝術價值再次提高。來到二十世紀的 Debussy,他亦作了兩套共十二首練習曲,同樣明刀明槍一首作品練一種技巧,但耐聽程度比之前的練習曲高好幾倍。當和弦變得更進階、節奏及結構自由度較大時,作品的音樂趣味性亦大大提昇。例如第三首練四度音程,一開首就用五聲音階去寫旋律,再考演奏者彈大量節奏變化,這都已大大超越蕭邦用大量 chromaticism 在 4/4 中推進 I IV V7 dim7。去到後面,練的已不只是純技巧,他甚至刻意挑戰演奏者玩裝飾音的精緻程度(第八首)、音色變化的技巧(第十首)及迫人思考和弦推進(第十一首)。這十二首練習曲不只是鋼琴練習曲,更是音樂感練習曲。當然,Debussy 之後亦有更多作曲家寫鋼琴練習曲。Berio 的《Sequenza IV》就用盡綱琴的可能性、芬蘭的 Rautavaara 亦寫了六首不少人會挑戰的作品、Messiaen 也寫了一些考節奏的作品。但 Debussy 之後最著名,亦最臭名遠播的,莫過於 Ligeti 兩本半的鋼琴練習曲,今年我自己亦學了一首半(及三首蕭邦 Op. 10),無論作品玩雙調性(第一首)、open fifths (第二首)、whole-tone scale(第七首)或其他瘋狂念頭,這系列練習曲大部分玩不協調節奏,平均一日只能學五小節,沒有耐性或心血少請盡量遠離,但 Ligeti 這些作品將練習曲這音樂格式的藝術價值推得更高,考技巧之餘更將練習曲變成一個練習及實驗作曲技巧的平台。這些作品,只看譜已充滿樂趣。他的學生陳銀淑亦作了六首。這張專輯就收錄了 Debussy 的十二首及細川俊夫的六首鋼琴練習曲。

四)關於專輯
細川俊夫的六首鋼琴練習曲其中幾首是寫給兒玉桃的,但他們並不是第一次合作。2006 年他寫了一首名為《月夜之蓮》的鋼協給她,其後收錄於 2014 年的 Naxos 專輯內。這是一首向莫扎特致敬的作品。顧名思義,這首作品就用蓮花在晚間綻放的景象,慢慢「生」出莫扎特《第二十三鋼協》的慢版樂章(傳聞是莫扎特寫過唯一的 F# minor 作品)。《月夜之蓮》正正就展示出上述的靜態美,是一首我經常重聽的作品。但鋼協這個平台有樂團補足,細川俊夫的音樂風格其實並不太適合寫鋼琴獨奏音樂。試想想,笛獨奏音樂,吹一個音時,演奏者可以改變吹的力度去調節音的聲量,所以一個音都可以做到「書法」般的聲效,但鋼琴彈一個音,那個音只有逝去,很難做到細川俊夫要的陰影效果,所以他就開宗名義用這六首練習曲去挑戰這個制肘。遺憾的是,我未有機會看過琴譜,所以只能簡評。這六首練習曲都有一個副題,基本上都指明作品方向:第一首叫「2 lines」、第二首「Point and Line」、第三首「Calligraphy, Haiku, 1 line」、第四首「Ayatori, Magic by 2 hands, 3 lines」、第五首「Anger」、第六首「Lied, Melody」。這些作品要挑戰的技巧,有可能是要用不同的 pedal 去營造不同的陰影,製造不同的層次感;又或者極端地對比單音及長旋律(第二首「Point and Line」令我想起 Carter 的《90+》);又或者研究大 chord 在琴身中的迴響等等。六首作品都不容易消化,一次過聽頗吃力,於是兒玉桃就分散演奏,用不同的 Debussy 練習曲隔開每首作品不順序演奏。

以上都著眼於細川俊夫的練習曲,但她的 Debussy 練習曲不能不聽。正如一開首所言,聽她的演奏,兩個小節都可以不斷 loop,開首的「組合琶音」及「四度音程」已經極精緻,中段的「六度音程」及「四度音程」也很優雅,其餘的都充滿美態。她會令你忘記這些作品是練習曲,「四度音程」的意境甚至超越《Estampes》中「Pagodes」的東方美。我聽過 Pollini 的精準、Aimard 的平坦,但他們都不曾令我拿起譜重聽又重聽。東西方的美學及精神思想結合出一張超然的專輯,是我今年的「年度專輯」,希望你也喜歡。



延伸閱讀:
官方介紹(含試聽)

官方宣傳片:

17 January 2018

識英雄重英雄 Hommage à Boulez; Boulez / WEDO / Barenboim



Boulez Dérive 2
Boulez 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
Boulez Mémoriale
Boulez Le Marteau sans maître *
Boulez Anthèmes 2
Boulez Messagesquisse

Jussef Eisa, clarinet
Guy Eshed, flute
Hilary Summers, alto
Michael Barenboim, violin
Hassan Moataz El Molla, cello
IRCAM, electronics
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
* Pierre Boulez, conductor
Daniel Barenboim,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479 7160



2012 年,Barenboim 與他的中東聯合樂團 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 在 BBC Proms 歷史性一星期五晚演奏九首貝多芬交響曲,而頭四晚都用一至兩首中後期 Boulez 作品隔開兩首古典時期作品。猶記得當時還未搬到倫敦,每晚從實驗室回來就在大學宿舍網上追聽。去到第五晚是《第九》,聽完之後大夥兒走到 common room 看奧運開幕,看到 Barenboim 從西南邊的 South Kensington 指揮完即走去東北邊的 Stratford 為奧運開幕擔大旗,大為佩服他的魄力。製作單位也很瘋狂,Boulez 的出版社 Universal Edition 在網上公開樂譜,而 BBC 有個叫 Tom Service 的主持在 Twitter 用 #BoulezGuide 的 hashtag 即場旁白,叫聽眾一邊追 tweet 一邊看譜一邊聽。其實是不可能的任務,但當時網民推到 Boulez 上 trending,亦衍生了一批自稱「Boulieber」的「信徒」(c.f. Justin Bieber 的「Belieber」)。不過現場報告指出,每晚的 Boulez 都是廁所位。到底有幾多入場看貝多芬的聽眾有興趣站著聽四十五分鐘的 Boulez?我會。

這張專輯的第一張碟就收錄了那頭三晚 Boulez 部分的演出,第二張碟則是 2010 年柏林的 Boulez 八十五歲壽辰音樂會,包括他自己指揮、第五度錄音的《Le Marteau sans maître》(其實當時五場貝多芬中間有一場室樂 Prom,原本會由 Boulez 指揮 WEDO 奏《Le Marteau sans maître》,但因健康理由最終 Boulez 缺席,由 François‐Xavier Roth 補上)、《Anthèmes 2》及《Messagesquisse》。從曲目來說,除了《Le Marteau sans maître》之外,其他都不是 Boulez 最顯赫的作品,除非你本身對 Boulez 有很深入的興趣,你也許不會特地找來聽。

Boulez 的作品出名複雜,複雜不止於作曲手法,而是每一首作品都給予聽眾一些新穎的審美挑戰。你未必需要有很深厚的樂理根基去聽他的作品,但聽他的作品要付出,要有幻想力,要有其他額外的音樂知識。例如《Le Marteau sans maître》中結他模仿日本箏,《Notation VIII》中鋼琴模仿非洲鼓,但日本箏及非洲鼓的聲音是甚麼?《Répons》及《Anthèmes》玩空間感及對答式音樂,那又是否受中古時期教堂音樂的影響?聽 Boulez 要有古今中外的音樂知識,不需要深入探討,但最少要聽過,更有些作品必須要現場聽。

Boulez 早期的作品比較著眼於音樂結構,亦是他惹火時期堅持寫 total serialism 的作品,好幾首作品,如《Structures I》,完全沒有聆聽的樂趣,只有看譜分析的價值。Boulez 自己也意識到這些作品的繃緊,開始慢慢放下堅持,研究作品的「自由度」,令作品變得「人性化」,例如,用 fermata 或裝飾音可以讓演奏者自行決定音符的長度,那樣可以平衡 serial 作品的嚴謹規則,又能提供空間及「有限的」自由度予演奏者發揮,之後就成就了他五十年代的大作《Le Marteau sans maître》。這是中學讀 A-Level 時要分析的作品,你當然可以(嘗試)逐段拆解音階分佈,但正如你聽貝多芬《第五》不會刻意去想 major 3rd 及 minor 3rd,為何聽 Boulez 要用思考方式去聽?他早期的 Sony 錄音的確精準到令人分析性地聽他的作品(話說如果你香港——倫敦飛 Virgin Atlantic 而那班機又是波音 787 的話,機上有這個錄音聽。信我,晚餐過後在三萬尺高空聽早期 Boulez 堅 high,我經常做),但歲月歷練磨平了稜角,Boulez 晚年也「人性化」了很多。他 2005 年 DG 20/21 的錄音已經將作品昇華到純美的程度,圓滑到甚至有點浪漫,讓聽眾終於有機會清楚欣賞這首作品高深樂理以外的美態以及各音色分佈。那是他與 Hilary Summers 及「他的樂團」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的錄音,基本上已是權威錄音。五年後來到第五次錄音,依然是 Hilary Summers,但樂團變了由年輕樂手組成的 WEDO,一方面比之前更清楚展示出各樂器的部分,另一方面整體變得鬆散及比較不流暢。是樂手之間的不同還是刻意行不同的音樂方向?話雖如此,由第五樂章女中音「樂器化」開始,各樂器的組合產生的音質集體慢慢進化,這個錄音後段越演越精彩,充滿戲劇性。

當然,第五次錄同一首作品並不是這專輯的賣點,這致敬專輯最突出的作品一定是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Boulez 出名將作品改完又改,大部分作品嚴格上都是正在重寫中。《Dérive 2》是一首改了多次的作品,所以多年來流傳的錄音都是舊版本,對上一個版本只有二十五分鐘長。說來慚愧,作為 Boulez 粉絲,買這張專輯前我只聽過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一次,正正就是這個錄音的現場轉播。(話說 2008 年 Messiaen 和 Carter 的 centenary 時 Boulez 與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在 Royal Festival Hall 及 Queen Elizabeth Hall 兩日內先用《sur Incises》向 Messiaen 致敬第二天再奏《Dérive 2》向 Carter 致敬——《Dérive 2》是獻給 Carter 的作品,不過聽了第一場之後第二日就要飛回香港,所以錯過了 Boulez 自己指揮四十五分鐘版的首演,真真真可惜。另外,很多樂評人也忽略了一點,其實 Boulez 自己有錄過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悄悄地被收錄於 2013 年一個 box set 中,只是很多人都未有機會或原因聽)很多時,聽 Boulez 以外的指揮演繹他的作品都一定失色——有誰會比傳奇指揮指自己的樂團奏自己的複雜作品更加好?那不是一個能力上的問題,而是概念上的距離。有一次現場聽 Thierry Fischer 指 BBC SO 奏《Notations》及《Pli selon Pli》,感覺樂團只是將音符奏出來,沒有甚麼方向可言。同樣是柏林愛樂,Simon Rattle 的《Notation II》都被 Boulez 自己的狠狠比下去。不過有時都會有驚喜。從經驗所知,有幾位指揮奏 Boulez 有一手,如 Péter Eötvös、Susanna Mälkki(兩位都曾是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的總指揮,surprise surprise,但之後的 Matthias Pintscher 就不了)和 François‐Xavier Roth,他們展現出清澈的層次感,亦為作品加添不少令人熱血沸騰的能量,令作品「美」之餘更「熱血」,與 Boulez 自己的冷酷型優雅相映成趣。Daniel Barenboim 卻為 Boulez 的作品加添「浪漫」的感覺。他們二人為好友,一同灌錄了不少專輯,Barenboim 更委約 Boulez 寫樂團版《Notation VII》,他演繹的《Notations》充滿蕩氣迴腸的激昂,令人對這些作品改觀。

這張專輯收錄的都是 Boulez 中及後期的作品,都包含幾種特質:閃速的旋律交纏、大 chord 的回音、迴音及延音、大量樂器間的對答、優雅的和弦、大量刻意的音質變化。不斷放、不斷爆,直到玩到盡為止。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考 Jonathan Goldman 的解說。他的一系列致敬作品都建基於一個 Sacher chord。Paul Sacher 是一名著名的音樂贊助人,1976 年他七十歲生辰時傳奇大提琴家 Rostropovich 委約了十二位作曲家用「Sacher」這名字作曲,亦即是 Eb - A - C - B - E - D 六個音。Boulez 就用這個 chord 寫了一首叫《Messagesquisse》的作品,用上六支大提琴去作「影子」伴著主線的大提琴獨奏者,狂風掃落葉炫技。Boulez 之後用這個 Sacher chord 再寫了幾首作品,包括六人作品《Dérive 1》及十一人作品《Dérive 2》。概念上,《Dérive 2》就是四十五分鐘榨盡一個 chord:怎樣可以用一個 chord 填滿四十五分鐘而聽眾又不會悶呢?首先,單是樂器的音色碰撞已經有很多組合,如拉弦的中提琴碰上撥弦的豎琴撞向敲擊樂的 marimba 已經充滿火花,將這些碰撞放大一百倍極高速進展就已經很刺激,有時會是有規律的節奏,有時沒有,四十五分鐘不斷蛻變,不斷如急流湧過,令人著迷般聽完四十五分鐘。當然,那只是簡述,要詳細欣賞《Dérive 2》有可能要用上幾篇博士論文,但《Dérive 2》已成為我 2017 年自我迷失的選擇。意想不到的是 Barenboim 令作品極具戲劇感,因而為作品添上不少重聽價值。

至於其他作品,演奏都絕不遜色,但都不會成為新的 benchmark。不過,那是非戰之罪。《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及《Anthèmes 2》都是要用上電腦現場處理音效的作品,而這些音效要在現場用擴音機直播。Royal Albert Hall 的樓高大約七層,要將擴音器放在七樓去營造《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中單簧管的「影子」的效果很難在錄音中實現。就算在現場聽,都要視乎你坐的位置,否則電腦效果和樂器的即時交流完全沒有作用。2011 年曾經坐過「山頂位」聽《Anthèmes 2》,聽不到電腦處理小提琴的旋律,那些間場的 glissando 更顯得冷清,令作品失色不少。所以,這兩個演繹都不會超越 Alain DamiensHae-Sung Kang 的錄音,畢竟他們特地為錄音而混過音。現場聽有電子成份的作品就是如此,這專輯只是提供這樣的體驗。但 Michael Barenboim 的《Anthèmes 2》後段大力到有點暴力的程度,十分刺激。最後,兩首「甜品」《Mémoriale》及《Messagesquisse》演奏都很出色。後者或者比不上 Jean-Guihen Queyras,後段有點鬆散,但都非常精彩。

最後順帶一提,畫封面的人,就是設計 Pierre Boulez Saal,亦即是 WEDO 的新據點,的著名建築師 Frank Gehry。



官方宣傳片:

15 January 2018

非同凡響 【Tangere】; Lubimov



CPE BACH Selections of Fantasias, Sonatas, Rondos and Solfeggios

Alexei Lubimov, tangent piano

ECM 2112



選這張專輯,只因噱頭,一個非同凡響 (no pun intended) 的噱頭。兩年前說過,除了管風琴音樂外,我個人其實頗抗拒聽早期的鍵盤樂器音樂,主要是因為要找一個合適「聲」去奏這些作品本身都是一門高深學問,大部分奏出的「聲」我個人都覺得不太合理——當然,我也不是甚麼權威,只是個人喜好而已。我們所認識的現代鋼琴及其音樂是十九世紀及以後的產物,用這些音色去彈十七、八世紀音樂的合理程度,對於我來說,等於用 MIDI 奏貝多芬。一方面你可以說,新技術可以提供更豐富音色,擴大音樂的可能性。巴赫的《The Art of Fugue》沒有指明樂器,於是我們同時間有出色的鋼琴、古鍵琴、管風琴甚至弦樂四重奏的錄音,不就指作品有無限可能性嗎?他的不少協奏曲都是互相改編,不又證明音樂自身獨立的可塑性嗎?如果巴赫聽過現代鋼琴的聲音,他又會作甚麼?但,有時,如果你聽過用當時的樂器奏早期音樂,亦即是所謂的 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 (HIP) 的話,那是一條不歸路,因為你會從此有心質疑所有早期音樂演奏的合理性。其實我們所討論的完完全全是死無對證的事情,因為原則上沒有人知甚麼是對錯,畢竟十七世紀沒有錄音機,所以你大可以說「喜歡就行」。問題在於,有些作品如果不用古樂器去奏的話是完全沒有說服力,例如巴赫的《Brandenburg Concerto No. 6》,如果你有幸聽過一個用真 viola da gamba 加一個 violone 的演奏的話,你會發現許多用現代弦樂奏不出的層次感,例如那種磨沙般的笨重與輕柔的旋律互擦的火花用現代樂器是奏不到的,而這些聲效是刻意的。聽完之後你會發現這些聲音是必要的,從此聽早期音樂的要求就變得更高。有不少學者可會窮一生去找尋這些聲音,我自己則沒有那種耐性,所以很抗拒。

越寫越遠。這張專輯的焦點是一部極罕有、叫 tangent piano 或德文叫「tangentenflügel」的鍵琴樂器。古鍵琴靠按鍵撥弦發聲,鋼琴則是按鍵用鎚敲(三條)弦發聲。根據小冊子及維基的資料顥示,十八世紀未有鋼琴時,樂匠旨在擴大古鍵琴的音色及音量範圍,發明了 tangent piano。一個 tangent 基本上是一塊木,tangent piano 的發聲原理就是按鍵用木去敲弦,所以 tangent piano 基本上是鋼琴的前身,而那塊木敲完弦之後會彈後,所以弦會在敲打之後繼續震動,延長聲音,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這短片。Tangent piano 沒有鋼琴的聲量及大回音,但音色比古鍵琴豐富,又有一點像豎琴的清脆,是一種四不像樂器。據說十八世紀只流行了幾十年,就被早期的鋼琴取締,現今世上只剩下大約二十部。

有趣的樂器都要有有趣的音樂配合,但過渡性的樂器只有過渡性的音樂。舉一舉手,有幾多人會特地聽巴赫兒子的音樂?巴赫出名多子(當年的黃色爛 gag:「Bach's organ works」),CPE Bach 和 JC Bach 都算是最出名的兩位,但那時期已經是海頓、莫扎特的天下。現今要數 CPE Bach 的音樂特質有可能要去到一個樂理的程度,但那就變成學術欣賞。很抱歉,鄙人沒有修養耐性在二十一世紀逐首拆解二百年前的 I IV V 和弦推進,如果從正規音樂格式以外沒有「賣點」的話,請恕我不會經常聽。對上一次買的 CPE Bach 專輯是 Pletnev 彈他的奏鳴曲,演奏再好都是悶到要停。話雖如此,正如以上提到的《Brandenburg Concerto No. 6》,有時遇到合適的聲音,整個世界會變得不一樣。

我對這張專輯有興趣是因為 Alexei Lubimov。翻查我的唱片櫃,有幾張他的專輯我十分喜歡,包括 Ives 的《Concord Sonata》、Debussy 的《Preludes》、Cage 的鋼琴作品等。他亦彈過如 Boulez 《Piano Sonata No. 2》之高難度作品,一直以為他是現代音樂專家,但原來他亦是早期音樂 HIP 的專家,可真是一位奇才。突然推出一張 CPE Bach 專輯,必有原因。原來 CPE Bach 好些作品就是特地為這部 tangent piano 而寫,Lubimov 就選了一系列作品去展現 tangent piano 及這些作品相輔相成的突出之處。有些作品根本不是甚麼大作,有些只是朋友圈中的小娛樂或練習曲,但越簡單的音樂就更顯出 tangent piano 有趣之處。例如專輯中間有兩首分別是為左手單手及右手單手而寫的作品,一聽便知 tangent piano 不同音域的音質,而單旋律就聽出 tangent piano 延音的程度、回響的深度等等。因為(這台) tangent piano 的音色很豐富,CPE Bach 的音樂就相得益彰,變得無比色彩繽紛。不同音域的音質令作品的層次感豐滿起來,誇張地說,可以媲美 Debussy 鋼琴音樂的燦爛。當然 Alexei Lubimov 的細膩演奏一定要記一大功,而 ECM 的錄音亦彰顯所有一呼一吸。或許我需要重新認識 CPE Bach。這專輯是否可一不可再呢,我在想,有甚麼音樂可以用 tangent piano 來彈呢?也許 Lubimov 可以錄 CPE Bach 的協奏曲……



延伸閱讀:
官方介紹(含試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