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February 2020

美麗的錯配(二) Hosokawa / Takemitsu / Mamiya / Kondo: Choral Works (SWR Vokalensemble / Creed)



Howokawa 細川 俊夫 Die Lotosblume
Takemitsu 武満 徹 風の馬 (Wind Horse)
Mamiya 間宮 芳生 Composition for Chorus No. 1
Traditional (arr. Takemitsu) 桜 (Cherry Blossoms) from 歌 (Songs) II
Takemitsu 翼 (Wings) from 歌 (Songs) II
Kondo 近藤 譲 Motet under the Rose
Takemitsu 小さな空 (Small Sky) from 歌 (Songs) I

SWR Vokalensemble
Marcus Creed, choirmaster



明明人聲是最原始的樂器,偏偏合唱團音樂在古典音樂界有個非常奇怪的定位。在有歷史記載的西方古典音樂中,最早期的音樂大都是人聲作品,說的有可能是十至十一世紀巴黎聖母院派的 Léonin 及 Pérotin 或德國女先知 Hildegard von Bingen 的音樂,五位十位歌者拿起樂譜——當時用的音符叫 ligature——就唱。在樓底高的教堂憑回音感受空間,是一種只有合唱團音樂才可以帶來的昇華感,亦是最早期的 spatial music。作品由單旋律詠唱的 plainchant 慢慢發展到多聲部的 polyphony,大都是拉丁文宗教音樂,一般都沒有樂器伴奏。

西方文化的歷史與宗教有密不可分的關係,畢竟當時教廷有莫大權力而受教育的都是有勢力人士。正因如此,傳統合唱團音樂的正規性及嚴肅性都很高,例如某些音程不可以寫,和弦一定要和諧,polyphony 不可以「太流暢」等。當時的「政治正確」亦對造句及咬字發音有不同的要求,例如有君主務求聽清楚文句,要求一個字一個音,作曲家就隨即減少寫當時盛行的「melisma」唱法。合唱團音樂因而見證著不少地區文明的演變。以中世紀英國為例,合唱團音樂因為都鐸王朝多次宗教轉變而急促發展,單是 Thomas Tallis 已經要由拉丁文轉到用英文寫聖公會作品,再返回用拉丁文寫羅馬天主教彌撒曲,再跳回用英文寫 Magnificat and Nunc Dimittis……中學讀這些歷史時記得很辛苦。

合唱團音樂的神聖地位亦可以由一個誇張的傳奇故事看出:Allegri 的《Miserere》是一首超凡脫俗的作品,當時的教廷為了保持作品的神祕,勒令任何人不許將樂譜流出,否則會被逐出教會。作品一直不被外界接觸,直至一天一位叫莫扎特的青年到訪梵帝岡,他聽過作品一次後回家偷偷地憑記憶抄下樂譜,將樂曲流芳百世。不過,教宗並沒有遷怒於這位神童,並公開表揚他。一首十多分鐘的合唱團作品就牽涉到最高領導人下令調查,可見這些神樂的重要性。

但規矩總是被人挑戰的。由文藝復興走到巴羅克時期,當時意大利有一位頗受爭議的作曲家 Claudio Monteverdi 開始大舉寫非宗教詠唱作品,並引入非神樂或歌劇元素及不同伴奏樂器入宗教作品,寫下如《Vespro della Beata Vergine》等大作,令合唱團作品浩翰戲劇化,和弦更大膽,節奏更多變,史稱當時的「seconda pratica」。大型合唱團作品開始盛行,之後當然就是巴赫,然後海頓、莫扎特,其後貝多芬更將合唱團部分寫入《第九交響曲》(及《Choral Fantasy》),Busoni 將合唱團放入鋼協,Debussy 及 Ravel 用合唱團作為樂團的一部分等等,歌詞由宗教文字走到浪漫詩詞到沒有歌詞,合唱團音樂由主角變成第二主角再變成配角。在音樂發展史中,合唱團音樂的焦點越來越小,小到不在主流。現在世界各地的演奏廳比例上都很少提供合唱團作品。要特意發掘這些音樂,就只有走入合唱團圈子,而最大的合唱團圈子,就是各地的宗教團體。有不少作曲家,例如 John Rutter 或 2012 年介紹過的 Jonathan Dove,差不多主攻合唱團音樂。合唱團音樂是一個獨立的世界,而現代合唱團音樂並不一定是宗教音樂,寫彌撒曲的作曲家亦可以是無神論的人,例如 Vaughan Williams 及 Janáček,所以聽合唱團音樂不一定需要有宗教意識。

其實不少著名的作曲家都有寫合唱團音樂,但你未必刻意找來聽,例如 Rachmaninov 的《Vespers》或《The Bells》、Stravinsky 的彌撒曲、Nielsen 的一連串作品等,不少人也許不知道作品的存在。二十世紀的前衛作曲家,例如 Elliott Carter、Luigi Nono、Krzysztof Penderecki 等,其實都有作過合唱團音樂,但,問心,這些作曲家的音樂語言已經難明,最著名樂團作品都很難應付,有幾多人會聽,更遑論去唱他們的合唱團作品呢?

偏偏德國有一個合唱團就瞄準這個 niche 得不能再 niche 的市場。來自德國西南部 Stuttgart 的 SWR Vokalensemble 推出了一系列沒有人會關注的專輯,收錄一系列沒有人關注、冷門到連 Naxos、Chandos 或 Hyperion 都未必錄的作品,我是透過他們的 Carter 專輯而認識他們的。他們的 back catalogue 有 Carter、Villa-Lobos、Rautavaara、Messiaen、Rihm 等,最近期的錄音是一個國家一張專輯,而最新一張來到日本。

英國合唱團文化的樂趣,之前已經分享過。雖然日本是個民族性極強的國家,但印象中日本好像沒有像西方國家的合唱團文化。再退後一步,武滿徹以外,日本又有甚麼古典音樂?右翼主義抬頭之前,二十世紀日本文化其實都頗受西方文化影響,例如「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都曾留學英國並是英文學者。至於古典音樂界,很有趣的,與法國有很多聯繫。如果你有留意 Naxos 的日本作曲家系列,不少作曲家都曾留學法國,並嘗試模仿法國古典音樂的作曲手法,不過大部分作品都不太特別,最有趣的有可能是山田耕筰用能劇劇寶「鶴龜」、揉合傳統歌舞伎及西方古典樂的《長唄交響曲》,或松平賴則的仿宮廷音樂、左舞、右舞等,再掘深一點就去到雅樂,那就去到傳統音樂的範疇,而武滿徹亦為雅樂樂團作過《秋庭歌》。當然,有來有往,著名老師兼作曲家 Messiaen 都十分嚮往日本文化,寫下如《Sept Haïkaï》的作品,之後 Boulez 都受雅樂影響,在《Le Marteau sans maître》用結他模仿日本箏等。

所以日本被國際社會認識的「古典音樂」大部分都是東西交流的混血作品,而這張專輯就收錄了幾首混不同血的合唱團作品,務求雅俗共賞,只是雅與俗放得太接近,聽到人有點精神分裂,所以我會用另一個切入點逐點介紹。

武滿徹是個好開始,他是日本當代古典音樂的中流砥柱,是一位奇人,自學成家,他的音樂仕途有點不可思議,間中亦會上電視烹飪節目娛樂一下大家。一位無師自通的作曲家,走遍 Stravinsky 的新浪漫主義、Webern 的 serialism、Cage 與 Xenakis 的機會音樂、日本傳統音樂、印尼甘美朗音樂、Debussy 的造句發展、Messiaen 的節奏寫法等,在 1994 年贏得 Grawemeyer Award,前衛之士如 Knussen 都要與他合作,更因為他而寫下鋼琴作品《Prayer Bell Sketch》。話雖如此,他亦會改編 The Beatles 的作品,及為電影作配樂,是雅俗共賞的先驅。專輯最尾那三首無伴奏《歌》作品,就像是流行曲,用很多 add7、add9 的和弦,接近 Poulenc 的風格,有點神秘、有點甜美,是合唱團音樂獨有的美。日本人對國寶級民遙《櫻》好像很執著,姑且聽聽武滿徹怎樣處理。這三首《歌》是專輯中最接近主流西方合唱團音樂的作品。

《風の馬》是武滿徹比較早期的作品,有趣之處在於五個樂章中三個都是「vocalise」,亦即沒有文字,全部都是「ooooh」、「aaaah」。有樂章只有女聲,有樂章只有男聲。日文在合唱團音樂中有一大制肘,需知日文的五十音,全部都是 a、i、u、e、o 尾的單音,雖然沒有中文的聲調問題,但是比較難有效地寫到西方語言那些「連音」的寫法,而「vocalise」是其中一個解決方法。《風の馬》表面容易聽,但和弦及結構充滿出其不意的地方,不斷遊走於和諧與不穩之間,甚至在夢幻場景中會突然大爆,貫徹武滿徹早期的實驗方針。

有時見到外國人著唐裝講「恭喜發財」,其實不太懂怎去有禮貌地回應,這類「cultural appropriation」有點可愛,亦有點可笑。作為東方人,我會覺得這張專輯錯配得離譜,但當然,文化交流是文明社會非常重要的一環,所有人都有權演繹日本音樂,正如亞洲人都可以彈蕭邦。間官芳生最著名的作品是《再見螢火蟲》的配樂,但他自己是正統音樂作曲家,專輯中的四首作品是他用日本不同省份的民歌或山歌編寫而成的。聽一隊唱慣 Mahler《第八》的德國合唱團浩浩蕩蕩唱日本山歌的確特別,德國外向的硬朗與日本內儉的優雅完全不協調,其實整張專輯都不協調,雖然突兀但又是一種風味,是有趣的體驗。川端康成在《古都》中都從側面提出過,用 Paul Klee 的圖案製和服會怎樣?這專輯大概是音樂上的答案。匈牙利人聽英國人唱 Kodály 相信都有同感。

再走深入抽象一點。日本文化中有幾種外人難以完全體會的美學。日本人擁抱天然世界中的不完美及自然流逝,這些源於日本禪宗佛教思想的美學,衍生了「侘寂」及「物哀」。「隱晦」是體現「侘寂」的其中一個方式,而在詩詞、能劇的範疇中,這種神秘的美麗與哀愁在主體後面暗暗發光,被稱作「幽玄」。純文字討論很難解釋「侘寂」、「物哀」與「幽玄」,或者細川俊夫的作品可以用作例子。這是我第三次介紹細川俊夫的作品,之前用「靜態美」的角度介紹過一次。細川俊夫經常重用蓮花的意象,他的鋼協就叫《月夜之蓮》。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宋‧周敦頤《愛蓮說》),而蓮花在佛教的聖潔地位亦眾所周知,是生與死、超然的象徵,悄悄地開,又悄悄地逝,是細川俊夫自己的音樂語言,而輕量的敲擊樂亦為作品加了一點東方宗教的神秘及莊嚴感,充份表現傳統日本文化「幽玄」的美態。有趣的是,《Die Lotosblume》其實原指 Schumann 一首引用德國詩人 Heinrich Heine 的聲樂作品,細川俊夫拿來做一個東西融匯的切入點,理所當然地成了專輯的開場作品。

全專輯最難明、最有深度的應該是近藤讓的《Motet under the Rose》,強行翻譯的話應該叫「薔薇下的經文歌」。「Motet」差不多是合唱團音樂專利的音樂格式,沒有特定的定義,基本上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到那些十三世紀中世紀拉丁文 polyphony,著名的代表人物是 Guillaume de Machaut 或十五世紀的 Johannes Ockeghem。早期音樂的 polyphony 其實可以很複雜,不同聲部唱不同文字,甚至語言,五把十把聲音重疊住就造出厚厚多變的音樂。近藤讓的作品就是希望用這個早期音樂概念,為六女六男的組合寫幻變的和弦和結構,營造玫瑰象徵的神秘感,而只有合唱團音樂才可以帶出這種有吸力的音質。

一大串資訊,這篇分享應該是開壇以來最深奧的一篇,感謝你有耐性讀到這裏。合唱團音樂實在太小眾,而東方合唱團音樂更是小之又小,所有一定要趁機會動筆寫一篇。希望這一篇對你有得著。 當然,有心的朋友可以乘勝追擊,發掘 SWR Vokalensemble 的其他專輯。我只可以說,Elliott Carter 的合唱團音樂,令人意想不到。



延伸閱讀:
官方介紹(德文)

18 February 2020

美麗的錯配(一) Marsalis: Violin Concerto, Fiddle Dance Suite (Benedetti / Philadelphia / Măcelaru)



Marsalis Violin Concerto
Marsalis Fiddle Dance Suite

Nicola Benedetti, violin
The Philadelphia Orchestra
Christian Măcelaru, conductor

Decca 485 0013



自從 2015 年錯過了 Wynton Marsalis《小提琴協奏曲》在 Barbican 的世界首演後,我一直在等這張專輯。其實我又不算是他的忠實聽眾,但都不時留意他的動向。這個 blog 的長期讀者有可能會記得十年前開壇時第二篇碟評便是他的【He and She】,當年還有閒情逸致在每一個音樂範疇都涉獵一下。2009 年正正是我的第一個 jazz phase,由零開始學習聽爵士音樂。十年來 on and off 都有聽一下,但不太認真。

常言道爵士音樂是美國的古典音樂,有一個獨立的世界觀,有另一套潛規則,與歐洲的「古典音樂」相比,差不多是另一個維度的產物。如果你聽的「爵士音樂」只是那些令你輕鬆踏腳的酒廊背景音樂的話,就好像聽古典音樂只聽蕭邦。爵士世界遼闊得驚人,但很多時音樂只能意會,靠一些甚有個性的音樂人即興地爆發小宇宙、有今生冇來世地成全作品。一切都不能用文字或樂譜闡述,而聽眾亦需有一定的經驗或知識去欣賞。我所認識的嚴肅爵士聽眾通常都頗有深度,很多時都是世外高人,不過,有可能只是我少接觸美國文化,所有才有這樣的印象。

爵士音樂與美國的種族歷史有莫大關係,十九世紀大量非洲黑人被賣到美國當奴隸,爵士音樂就是在 Deep South 的黑奴重鎮 New Orleans 由他們孕育出來的。他們聚集時會透過音樂表達信仰、訴說辛酸或自我娛樂。傳統非洲音樂有很多敲擊樂,多重節奏及對答式旋律。樂手很多時都就地取材,例如拿動物的骨頭及皮去造鼓,去到美國則變成鐵罐等。這些音樂元素,加一點拉丁美洲樂,就透過黑人們的街頭派對發展出去,漸漸形成 spirituals、blues、ragtime 等音樂風格,由一個個像室樂團體的小組奏出。

之後節奏開始更「隨意」,在一個固定的框架內用大量「syncopation」柺住柺住去推進音樂的脈膊,就形成爵士音樂中最最最重要,那個「不可言喻只可意會」的概念 swing 了,Duke Ellington 就有首 standard 叫《It Don't Mean a Thing (if it Ain't Got That Swing)》,swing 就是那個令你踏腳的節奏。

1920 年代、1930 年代早段是爵士音樂爆發的時期,史稱「The Jazz Age」,從 F. Scott Fitzgerald 的小說也可看到當時兩次世界大戰中間紙醉金迷的盛況。白人也開始在大樂團玩爵士音樂,Gershwin 的《Rhapsody in Blue》就是 1924 年的產物。那時開始盛行樂團式 big band 演奏,著名領軍人有 Duke Ellington、Count Basie 等。

二戰後,爵士音樂開始「嚴肅」,樂手如 Charlie Parker、Thelonious Monk、Dizzy Gillespie 等開始細心研究新和弦、旋律及格式,衍生了 bebop,那些奇怪的 add2, 11th, 13rd chord 等就是由這段時期大解放的。之後有 Miles Davies 的 modal jazz,再之後又有世界音樂完素、電子音樂完素、European jazz、fusion 等等,彊界再不存在,好聽就行。

在這個光譜上,Wynton Marsalis 是強硬地悍衛 New Orleans 傳統的極保守派。他出生於音樂世家,祖父、父親、兄弟都是獨當一面的音樂人。他負笈 Julliard,屬學院派,一心想當古典小號手,卻走去 Art Blakey (後期)的 The Jazz Messagers 當樂手,更與 Herbie Hancock 巡迴演出。他早期的專輯範圍極廣,由海頓的《小號協奏曲》到藍調 standard 都錄,同時在古典及爵士兩個範疇獲得格林美獎,早已是傳奇級人物。1997 年的《Blood on the Fields》更是歷史上第一首獲 Pulitzer Prize 的爵士作品。由 1996 年開始他亦是紐約 big band Jazz at Lincoln Center Orchestra 的主舵人。

Marsalis 的作品經常強調「heritage」、「linage」、「roots」等,並刻意維繫爵士音樂與黑人民運的關係,由 2007 的專輯【From the Plantation to the Penitentiary】可見一斑,音樂旨在描繪奴隸的辛酸及其後自由的奔放,所以象徵艱苦的藍調 blues 及象徵解放的舞曲在他的作品中佔很大位置。每一次聽他的作品都好像在上音樂及歷史課,因為每次我都要去讀很多碟評及查他作品引用的風格。爵士作品以外,Marsalis 最少作過兩首交響曲(之後有第三首)。但為何他會走去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是愛,還是責任?小提琴甚少被用作爵士樂器,而 Wynton Marsalis 的風格與小提琴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首演者更是來自蘇格蘭的 Nicola Benedetti,這是一個徹底地錯配的組合。

就是「heritage」。在小冊子及不同的訪問中,Marsalis 與 Benedetti 都指出小提琴在民族音樂的傳統就是所有事情的交匯點,蘇格蘭有 Celtic 傳統,非洲有非洲的傳統,他們請到世界六大樂團(LSO、Ravinia、LA Philharmonic、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Washington DC)、Gewandhausorchester Leipzig 及 Netherlands Radio Philharmonic Orchestra)去委托 Marsalis 寫一首小提琴協奏曲給 Benedetti 研究這些「fiddle」的玩法。而 Marsalis 就根據小提琴傳統,寫了一首 D 大調作品。

一開始你會覺得作品有點像 Korngold 的協奏曲(又是 D 大調),有點從前有個荷里活的感覺,亦有點鄉郊老美國的味道,像 Dvořák 後期那些作品。暖場後不同音樂風格就無休止地、戲劇性地進出進入,好一些風格,例如 military band 銀樂隊的音樂,就好像在 Charles Ives 的交響曲中亂入,第一次聽其實令人十分迷失並且疲倦,因為作品濃度太高,四十五分鐘內有十多種陌生的風格衝向你而來,所以你見到大部分傳統古典樂評人都不太適應作品並沒(有能力)寫甚麼有用的評語。聽 Marsalis 作品的樂趣,爵士亦然,就是要重複聽幾次去拆解細味每一部分,這個結論有點違反一般爵士思維,但 Marsalis 就是喜歡百科全書式大包圍,他認為現代音樂就是應該如此擁抱各地文化的傳統去營造一個「地球村」之類的共融平台,專輯兩首作品亦充份反映這個觀點。

狂想十分鐘之後,第一樂章以一小段民族舞 hoedown,打住鼓、drone 住 fade out 作結,卻隨即插入「Rondo Burlesque」的第二樂章。心水清的古典樂迷見到「rondo burlesque」應該聯想到兩首著名作品:Shostakovich《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第四樂章及 Mahler《第九交響曲》(又是 D 大調)第三樂章,除此之外古典音樂很少用到「burlesque」命題。「Burlesque」是一種嘲諷式體裁,給作曲家一個平台去扭轉傳統格式實驗,rondo 當然就是巴羅克時期留下的迴旋曲體裁。在這個既傳統又嘲諷的樂章,小提琴就像跳街舞或 rap battle 般不斷與不同單位 PK 戰,牽涉到的技巧不比 Shostakovich 或 Prokofiev 的小提琴協奏曲少。值得留意的是,Marsalis 處理風格轉變非常圓滑,圓滑到你不覺由 hyper 的大角力悄悄走到深情的藍調,亦要指出 Benedetti 的神乎奇技,由那些 multiple stops 及踩鋼線的 glissando,走到一個 swing groove,再扮藍調結他 pizzacato 去成全這一系列轉變。

第三樂章像 Gershwin / Grofé 的樂團藍調,那個一定要有的單簧管 glissando、煽情的弦樂及管樂慢慢走出來,是一個講求抒情、奏大旋律的樂章(有興趣的話,延伸聆聽可以去找他 2011 年與 Eric Clapton 合作的專輯聽聽),四樂章中的慢版,帶點懷舊,帶點哀傷,過一過冷河,然後……

大眾 BBQ,圍著營火開心拍手踏腳跳舞,「hootenanny」,中段有點百老匯歌劇大團圓 closing number 的味道。原本是個熱熱鬧鬧的 happy ending,但 Marsalis 卻選擇用一個出走式的 fade out 去完結,象徵未來的旅程,踏上這無盡旅途。同樣地,一系列的風格轉變,如果不是 Benedetti 的加持,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就算爵士音樂不是你杯茶,當炫技曲聽亦是一流。16 歲就憑 Szymanowski《第一》贏得 BBC Young Musician of the Year,她絕對不是浪得虛名。

Marsalis 的《小提琴協奏曲》是一首出奇地有品味、不造作而且成功地揉合多種風格的奇作。個人認為樂團的參與度不足,用古典音樂的尺來量度不算是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但那從來都不是作品的原意,不需雞蛋裏挑骨頭。這是張好玩的專輯,你會喜歡的。

因為《小提琴協奏曲》的成功,Marsalis 之後再為 Benedetti 寫了五首小提琴獨奏作品。五首甜品式作品,放大協奏曲中的幾種完素。室樂的格式,另一個角度看 Marsalis 的風格,少了樂團的壓迫感,令音樂的內容及不足更赤裸、直接顯示出來。回到最初的問題,小提琴又是否適合用於爵士音樂?Wynton Marsalis 的傳統爵士,著眼於舞曲、固定節奏、大旋律,其實與 Bartók 的風格同出一系,事實証明,是可行的。但小提琴琴聲尖銳,一定要當主角,在其後的 bebop 或 fusion,「主角」的概念有點模糊,小提琴又好像真是格格不入。或者下一步,Herbie Hancock 或 Chick Corea 都要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去證明 bebop 小提琴協奏曲是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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