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
BOULEZ
Dérive 2
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
Mémoriale
Le Marteau sans maître *
Anthèmes 2
Messagesquisse
Jussef Eisa (clarinet)
Guy Eshed (flute)
Hilary Summers (alto)
Michael Barenboim (violin)
Hassan Moataz El Molla (cello)
IRCAM (electronics)
West-Eastern Divan Orchestra
* Pierre Boulez (conductor)
Daniel Barenboim (conductor)
Schmidt Symphony No. 2 R. Strauss "Träumerei am Kamin" from "Intermezzo"
Wiener Philharmoniker
Semyon Bychkov, conductor
Sony 88985355522
Franz Schmidt 是何許人?好問題,稍後解答。音樂史上有無數被遺忘的作曲家,有些作品不夠突出,沒有話題性,沒有重要性,被歷史淘汰絕不為奇。另一些去不到傳奇的程度,但其實作品本身非常優秀。Case by case 去發掘這些滄海遺珠是一大樂趣,經常有驚喜,唱片公司 Naxos 及 Chandos 就非常熱衷擔當這個崗位,不時推出這類專輯。二十世紀初音樂發展太迅速,你有可能忘記由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1893)走到《春之祭》(1913)只有短短二十年,中間夾著九首馬勒交響曲、Schoenberg 由有調走到無調、Debussy 及 Ravel 又有那些印象派作品,這些作曲家都因為破格而各自都獨當一面被後世歌頌。中間其實有不少沒有「噱頭」的作曲家寫了不少出色的後浪漫後華格納作品,一些將調性發展推到 break point、用大量 chromaticism 去推和弦、一直不釋放的音樂,亦即是我當年一位老師所稱的「性高潮音樂」。其實不用去到那麼深入,單是 Richard Strauss 及早期 Schoenberg 已經有很多作品被主流遺忘,有時是因為作品太複雜不好演,有時是因為其他作品的偉大程度蓋過這些作品。例如,有幾多機會會聽到 Schoenberg 的《Gurrelieder》或《Pelleas und Melisande》或 R. Strauss 的《Eine Alpensinfonie》?另一個就是政治原因,二戰後所有與納粹政權有關係的單位都被挑戰,R. Strauss 或不少指揮如卡拉揚等都被指與極權關係曖昧,所以在政治正確的氛圍下不少聽眾或演奏者有時都與這些人保持距離。
Franz Schmidt (1874 - 1939) 就是這樣的一位作曲家。他生於當時的奧匈帝國、現在的斯洛伐克首都布拉迪斯拉發 Bratislava,1888 年舉家移居維也納後入讀維也納音樂學院,其中一位老師叫 Anton Bruckner,畢業後曾是馬勒掌舵時期的維也納歌劇樂團大提琴手,亦當過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是當時奧地利音樂圈子中的大紅人。Schmidt 教過當年維也納愛樂不少成員,所以專輯的小冊子就指 Schmidt 與維也納愛樂像「被臍帶連起」。他晚年時,奧地利被德國的 Anschluss 吞併,Schmidt 被納粹政權青睞,委約他寫政治音樂,縱然他最後沒有完成作品,亦活不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但有人曾見他做納粹手勢,所以被認為與納粹政權有聯繫。近年有人為他平反,指他其實對政治完全沒有概念,只是人做他做,而他亦有不少猶太人朋友云云。孰是孰非,看倌自行定奪。
Schmidt 寫了四首交響曲,《第二》是 1913 年的作品,那年 Franz Ferdinand 未被刺殺(1914),第一次世界大戰都未開始。2015 年九月十日,亦即是這個錄音之後幾日,我有幸在 BBC Proms 看過原班人馬現場演繹過,十分震憾(上半場是 Brahms《第三》,是 WPO 首演的作品,但沒有人認識 Schmidt,所以就算是 WPO 現場都頗冷清。)當日剛巧有空,早到現場,就過對面 Royal College of Music 聽了一個小時的 Schmidt 講座。基本上都是以上的生平事跡及作品簡介,講者最後拋下一句,用香港人慣常的演繹就是:「如果在座咁多位今世有幸現場聽過 Schmidt、Hans Gál 同[記不起,應該是 Franz Schreker]的交響曲,我批個頭俾你當櫈坐。」看現場只留了 Bychkov 指揮的視覺印象,坦白說我已經忘了聽過的詳細內容,幸好這張專輯讓我重溫一下。與現場的 Proms 常客、那些自稱由 Adrian Boult 年代已開始參與的老人家寒暄幾句,發現不少人都是因為 Naxos 的錄音才發現 Schmidt 的交響曲,你說 Naxos 有多偉大呢(另一個是 Neeme Järvi 在 Chandos 的錄音,我未聽過,不過有需要一提)。
Barber Knoxville: Summer of 1915 Hillborg The Strand Settings Guðmundsdóttir (arr. Hans Ek) Three Songs
Renée Fleming, soprano
Royal Stockhol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Sakari Oramo, conductor
Decca 483 0415
或者你知我曾經經常聽 Björk,所以會選這張專輯,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專輯最值得聽的其實是 Anders Hillborg。首先,如果你像我一樣對歌劇唱歌技巧差不多完全零認知,亦甚少涉獵歌劇的話,大概可以看看 Renée Fleming 2013 年上 David Letterman 玩 Top Ten List 的片段作懶人包惡補一下她的聲音。上年都說過,有時喜歡一首作品只是一把聲音,就如你會因為某位獨奏者而愛上一首協奏曲。Renée Fleming 的聲音的夢幻與「creamy」特質(恕我找不到合適的中文說法)無人可取替。
這專輯的主角是瑞典作曲家 Anders Hillborg 用詩人 Mark Strand 寫的四首作品。離一離題,我想除了唱片公司 BIS 的擁躉之外,能夠數出古今多於五位瑞典作曲家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強行看著維基數的話我勉強可以數到幾位輕輕聽過的……Alfvén、Atterberg、Berwald、Eggert、Lindberg、Pettersson 及兩位 Sandström,聽過他們的作品有可能是因為某 box set 收錄某位指揮的滄海遺珠(如 Herbert Blomstedt),又或者是 Naxos 或 Chandos 等品牌當時介紹他們的作品,但我完全不記得聽過甚麼(有年在斯德哥爾摩聽過 Sven-David Sandström 七首為九支低音大提琴而寫的作品,除了噢嘴只有噢嘴)。這是一個迷思:當鄰國的挪威最少有位 Grieg、芬蘭有位 Sibelius、丹麥有位 Nielsen,就算冰島都有位 Jón Leifs (多得 Ilan Volkov 及 Sakari Oramo 推崇),為何斯德哥爾摩除了沒有譚仔三哥,也沒有數得出的標誌性作曲家?
Outreach 這回事真靠運氣。認識 Anders Hillborg 正正就是對上一次的瑞典音樂 outreach,那是 Anne Sofie von Otter 與 Kent Nagano 及哥德堡交響樂團 2008 年的專輯,這專輯收錄了 Hillborg 之前的聲樂作品《... lontana in sonno ...》,是一首用十四世紀意大利的詩寫成的作品,音樂簡單而滄涼,特地用上了 glass harmonica 及行動緩慢的 drone 去帶出像是 plainchant 的旋律,寫出一首冷豔的作品。今年亦聽過他寫給 Lisa Batiashvili 的《Violin Concerto No. 2》,同樣是簡約,但作為協奏曲略嫌太簡約。《The Strand Settings》是 Renée Fleming 委約 Hillborg 寫的作品,她向出版商找來加拿大詩人 Mark Strand 的詩交給 Hillborg 篩選,內容都是一些很有意象的情詩,Hillborg 選了一首《Black Sea》和《Dark Harbor》三節選段,譜了四首曲。正如上年選的 Abrahamsen 《let me tell you》,作品本身並不是驚天動地,但作品、演奏加獨奏者整體效果的精緻令聽者對作品珍而重之。其實《The Strand Settings》大
部時間的 orchestration 都是極簡約,簡約到 Renée Fleming 像是清唱的地步,亦配合文字的荒蕪感,但聽她在旋律上扭六壬,時而沒有 vibrato 長驅直駕時而放聲高唱,已是一大享受。然後突然來到第三樂章,管樂放聲高揚大暴走,加一個像是 drum n' bass 的 pizzacato 低音大提琴助攻,音樂頓時變得很熱血,撩撥你的腎上腺,然後第四樂章又回歸孤寂。《The Strand Settings》不是一首會令 Hillborg 昇上標誌性作曲家層次的作品,是屬於甜品式的享受,small indulgence 是不錯的。
有人會認為一位歌劇女高音灌錄流行曲是 sellout,是「popera」,當年 Pavarotti 錄流行曲亦招人批評,但其實 Björk 與古典音樂甚有淵源:在 YouTube 會找到她訪問 Arvo Pärt 的片段;以故的 John Tavener 曾為她寫了《Prayer of the Heart》,收錄在一張 Naxos 專輯中;網上亦流傳她曾唱過 Schoenberg 的《Pierrot lunaire》;古典樂評人 Alex Ross 曾訪問她,叫她選擇十張最愛唱片,她選了幾張二十世紀古典音樂的唱片。但古典音樂界又怎樣看她呢?作為流行樂迷,敝除一切視覺考慮,喜歡聽 Björk 是因為她音樂的實驗性非常高,甚少音樂人有能力及足夠的藝術觸覺唱完簡約 trip-hop 的《Possibly Maybe》再唱百老匯音樂劇般的《It's Oh So Quiet》再用 a capella 玩《The Pleasure is All Mine》,而她所寫的旋律大多都十分曲折,充滿驚喜。Björk 的歌很難 cover,因為大部分的編曲都很特別兼充滿電子聲效及後期處理,有些作品的旋律很零碎,不適合翻唱。再加上不少歌都充滿露骨的情色成份,很難用「high art」的身份登堂入室(雖然不少歌劇作品都很露骨兼血腥,單是 Renée Fleming 唱 André Previn 的《A Streetcar Named Desire》中 Blanche 的對白都已充滿色彩)。Renée Fleming 選給 Hans Ek 編的這三首作品都是有鮮明且長旋律的作品,給 Renée Fleming 一個大平台去自由發揮她的 coloratura 技巧。如果你整張專輯順序聽的話,來到這幾首歌時感覺突兀,原因是這三首歌用了流行曲的混音方式,強行放大主旋律令其更突出。其實有少許失望,畢竟希望聽到歌劇式的演繹及編曲細節。
2011 年的【Biophilia】是一張甚有教育意義的專輯,當年一首歌一個 iOS app,探討的都是自然科學題材,更找來傳奇的 David Attenborough 做旁白。Björk 為這專輯發明了兩樣樂器,其中一樣叫「gameleste」,是印尼 gamelan 加 celesta 琴的合體,基本上是敲打鐵片的機器。專輯中的《Virus》就用了「gameleste」貫穿整首作品,並由一個從街頭賣藝者經常見到的 hang drum 助勢,譜出像 Steve Reich 《Drumming》的背樂。歌曲的旋律有三樣特色:極短但綿延不斷的開首、一段大合唱部分及很長的 woo-hoo 「melismatic」部分。這個編曲用了不同管樂去營造 gameleste 的清脆效果,而大合唱都變了獨唱,有另一種的滄涼感。
Boulez 的作品出名複雜,複雜不止於作曲手法,而是每一首作品都給予聽眾一些新穎的審美挑戰。你未必需要有很深厚的樂理根基去聽他的作品,但聽他的作品要付出,要有幻想力,要有其他額外的音樂知識。例如《Le Marteau sans maître》中結他模仿日本箏,《Notation VIII》中鋼琴模仿非洲鼓,但日本箏及非洲鼓的聲音是甚麼?《Répons》及《Anthèmes》玩空間感及對答式音樂,那又是否受中古時期教堂音樂的影響?聽 Boulez 要有古今中外的音樂知識,不需要深入探討,但最少要聽過,更有些作品必須要現場聽。
Boulez 早期的作品比較著眼於音樂結構,亦是他惹火時期堅持寫 total serialism 的作品,好幾首作品,如《Structures I》,完全沒有聆聽的樂趣,只有看譜分析的價值。Boulez 自己也意識到這些作品的繃緊,開始慢慢放下堅持,研究作品的「自由度」,令作品變得「人性化」,例如,用 fermata 或裝飾音可以讓演奏者自行決定音符的長度,那樣可以平衡 serial 作品的嚴謹規則,又能提供空間及「有限的」自由度予演奏者發揮,之後就成就了他五十年代的大作《Le Marteau sans maître》。這是中學讀 A-Level 時要分析的作品,你當然可以(嘗試)逐段拆解音階分佈,但正如你聽貝多芬《第五》不會刻意去想 major 3rd 及 minor 3rd,為何聽 Boulez 要用思考方式去聽?他早期的 Sony 錄音的確精準到令人分析性地聽他的作品(話說如果你香港——倫敦飛 Virgin Atlantic 而那班機又是波音 787 的話,機上有這個錄音聽。信我,晚餐過後在三萬尺高空聽早期 Boulez 堅 high,我經常做),但歲月歷練磨平了稜角,Boulez 晚年也「人性化」了很多。他 2005 年 DG 20/21 的錄音已經將作品昇華到純美的程度,圓滑到甚至有點浪漫,讓聽眾終於有機會清楚欣賞這首作品高深樂理以外的美態以及各音色分佈。那是他與 Hilary Summers 及「他的樂團」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的錄音,基本上已是權威錄音。五年後來到第五次錄音,依然是 Hilary Summers,但樂團變了由年輕樂手組成的 WEDO,一方面比之前更清楚展示出各樂器的部分,另一方面整體變得鬆散及比較不流暢。是樂手之間的不同還是刻意行不同的音樂方向?話雖如此,由第五樂章女中音「樂器化」開始,各樂器的組合產生的音質集體慢慢進化,這個錄音後段越演越精彩,充滿戲劇性。
當然,第五次錄同一首作品並不是這專輯的賣點,這致敬專輯最突出的作品一定是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Boulez 出名將作品改完又改,大部分作品嚴格上都是正在重寫中。《Dérive 2》是一首改了多次的作品,所以多年來流傳的錄音都是舊版本,對上一個版本只有二十五分鐘長。說來慚愧,作為 Boulez 粉絲,買這張專輯前我只聽過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一次,正正就是這個錄音的現場轉播。(話說 2008 年 Messiaen 和 Carter 的 centenary 時 Boulez 與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在 Royal Festival Hall 及 Queen Elizabeth Hall 兩日內先用《sur Incises》向 Messiaen 致敬第二天再奏《Dérive 2》向 Carter 致敬——《Dérive 2》是獻給 Carter 的作品,不過聽了第一場之後第二日就要飛回香港,所以錯過了 Boulez 自己指揮四十五分鐘版的首演,真真真可惜。另外,很多樂評人也忽略了一點,其實 Boulez 自己有錄過四十五分鐘版的《Dérive 2》,悄悄地被收錄於 2013 年一個 box set 中,只是很多人都未有機會或原因聽)很多時,聽 Boulez 以外的指揮演繹他的作品都一定失色——有誰會比傳奇指揮指自己的樂團奏自己的複雜作品更加好?那不是一個能力上的問題,而是概念上的距離。有一次現場聽 Thierry Fischer 指 BBC SO 奏《Notations》及《Pli selon Pli》,感覺樂團只是將音符奏出來,沒有甚麼方向可言。同樣是柏林愛樂,Simon Rattle 的《Notation II》都被 Boulez 自己的狠狠比下去。不過有時都會有驚喜。從經驗所知,有幾位指揮奏 Boulez 有一手,如 Péter Eötvös、Susanna Mälkki(兩位都曾是 Ensemble Intercontemporain 的總指揮,surprise surprise,但之後的 Matthias Pintscher 就不了)和 François‐Xavier Roth,他們展現出清澈的層次感,亦為作品加添不少令人熱血沸騰的能量,令作品「美」之餘更「熱血」,與 Boulez 自己的冷酷型優雅相映成趣。Daniel Barenboim 卻為 Boulez 的作品加添「浪漫」的感覺。他們二人為好友,一同灌錄了不少專輯,Barenboim 更委約 Boulez 寫樂團版《Notation VII》,他演繹的《Notations》充滿蕩氣迴腸的激昂,令人對這些作品改觀。
這張專輯收錄的都是 Boulez 中及後期的作品,都包含幾種特質:閃速的旋律交纏、大 chord 的回音、迴音及延音、大量樂器間的對答、優雅的和弦、大量刻意的音質變化。不斷放、不斷爆,直到玩到盡為止。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考 Jonathan Goldman 的解說。他的一系列致敬作品都建基於一個 Sacher chord。Paul Sacher 是一名著名的音樂贊助人,1976 年他七十歲生辰時傳奇大提琴家 Rostropovich 委約了十二位作曲家用「Sacher」這名字作曲,亦即是 Eb - A - C - B - E - D 六個音。Boulez 就用這個 chord 寫了一首叫《Messagesquisse》的作品,用上六支大提琴去作「影子」伴著主線的大提琴獨奏者,狂風掃落葉炫技。Boulez 之後用這個 Sacher chord 再寫了幾首作品,包括六人作品《Dérive 1》及十一人作品《Dérive 2》。概念上,《Dérive 2》就是四十五分鐘榨盡一個 chord:怎樣可以用一個 chord 填滿四十五分鐘而聽眾又不會悶呢?首先,單是樂器的音色碰撞已經有很多組合,如拉弦的中提琴碰上撥弦的豎琴撞向敲擊樂的 marimba 已經充滿火花,將這些碰撞放大一百倍極高速進展就已經很刺激,有時會是有規律的節奏,有時沒有,四十五分鐘不斷蛻變,不斷如急流湧過,令人著迷般聽完四十五分鐘。當然,那只是簡述,要詳細欣賞《Dérive 2》有可能要用上幾篇博士論文,但《Dérive 2》已成為我 2017 年自我迷失的選擇。意想不到的是 Barenboim 令作品極具戲劇感,因而為作品添上不少重聽價值。
至於其他作品,演奏都絕不遜色,但都不會成為新的 benchmark。不過,那是非戰之罪。《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及《Anthèmes 2》都是要用上電腦現場處理音效的作品,而這些音效要在現場用擴音機直播。Royal Albert Hall 的樓高大約七層,要將擴音器放在七樓去營造《Dialogue de l'ombre double》中單簧管的「影子」的效果很難在錄音中實現。就算在現場聽,都要視乎你坐的位置,否則電腦效果和樂器的即時交流完全沒有作用。2011 年曾經坐過「山頂位」聽《Anthèmes 2》,聽不到電腦處理小提琴的旋律,那些間場的 glissando 更顯得冷清,令作品失色不少。所以,這兩個演繹都不會超越 Alain Damiens 及 Hae-Sung Kang 的錄音,畢竟他們特地為錄音而混過音。現場聽有電子成份的作品就是如此,這專輯只是提供這樣的體驗。但 Michael Barenboim 的《Anthèmes 2》後段大力到有點暴力的程度,十分刺激。最後,兩首「甜品」《Mémoriale》及《Messagesquisse》演奏都很出色。後者或者比不上 Jean-Guihen Queyras,後段有點鬆散,但都非常精彩。
最後順帶一提,畫封面的人,就是設計 Pierre Boulez Saal,亦即是 WEDO 的新據點,的著名建築師 Frank Gehry。
CPE BACH Selections of Fantasias, Sonatas, Rondos and Solfeggios
Alexei Lubimov, tangent piano
ECM 2112
選這張專輯,只因噱頭,一個非同凡響 (no pun intended) 的噱頭。兩年前說過,除了管風琴音樂外,我個人其實頗抗拒聽早期的鍵盤樂器音樂,主要是因為要找一個合適「聲」去奏這些作品本身都是一門高深學問,大部分奏出的「聲」我個人都覺得不太合理——當然,我也不是甚麼權威,只是個人喜好而已。我們所認識的現代鋼琴及其音樂是十九世紀及以後的產物,用這些音色去彈十七、八世紀音樂的合理程度,對於我來說,等於用 MIDI 奏貝多芬。一方面你可以說,新技術可以提供更豐富音色,擴大音樂的可能性。巴赫的《The Art of Fugue》沒有指明樂器,於是我們同時間有出色的鋼琴、古鍵琴、管風琴甚至弦樂四重奏的錄音,不就指作品有無限可能性嗎?他的不少協奏曲都是互相改編,不又證明音樂自身獨立的可塑性嗎?如果巴赫聽過現代鋼琴的聲音,他又會作甚麼?但,有時,如果你聽過用當時的樂器奏早期音樂,亦即是所謂的 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 (HIP) 的話,那是一條不歸路,因為你會從此有心質疑所有早期音樂演奏的合理性。其實我們所討論的完完全全是死無對證的事情,因為原則上沒有人知甚麼是對錯,畢竟十七世紀沒有錄音機,所以你大可以說「喜歡就行」。問題在於,有些作品如果不用古樂器去奏的話是完全沒有說服力,例如巴赫的《Brandenburg Concerto No. 6》,如果你有幸聽過一個用真 viola da gamba 加一個 violone 的演奏的話,你會發現許多用現代弦樂奏不出的層次感,例如那種磨沙般的笨重與輕柔的旋律互擦的火花用現代樂器是奏不到的,而這些聲效是刻意的。聽完之後你會發現這些聲音是必要的,從此聽早期音樂的要求就變得更高。有不少學者可會窮一生去找尋這些聲音,我自己則沒有那種耐性,所以很抗拒。
越寫越遠。這張專輯的焦點是一部極罕有、叫 tangent piano 或德文叫「tangentenflügel」的鍵琴樂器。古鍵琴靠按鍵撥弦發聲,鋼琴則是按鍵用鎚敲(三條)弦發聲。根據小冊子及維基的資料顥示,十八世紀未有鋼琴時,樂匠旨在擴大古鍵琴的音色及音量範圍,發明了 tangent piano。一個 tangent 基本上是一塊木,tangent piano 的發聲原理就是按鍵用木去敲弦,所以 tangent piano 基本上是鋼琴的前身,而那塊木敲完弦之後會彈後,所以弦會在敲打之後繼續震動,延長聲音,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這短片。Tangent piano 沒有鋼琴的聲量及大回音,但音色比古鍵琴豐富,又有一點像豎琴的清脆,是一種四不像樂器。據說十八世紀只流行了幾十年,就被早期的鋼琴取締,現今世上只剩下大約二十部。
有趣的樂器都要有有趣的音樂配合,但過渡性的樂器只有過渡性的音樂。舉一舉手,有幾多人會特地聽巴赫兒子的音樂?巴赫出名多子(當年的黃色爛 gag:「Bach's organ works」),CPE Bach 和 JC Bach 都算是最出名的兩位,但那時期已經是海頓、莫扎特的天下。現今要數 CPE Bach 的音樂特質有可能要去到一個樂理的程度,但那就變成學術欣賞。很抱歉,鄙人沒有修養耐性在二十一世紀逐首拆解二百年前的 I IV V 和弦推進,如果從正規音樂格式以外沒有「賣點」的話,請恕我不會經常聽。對上一次買的 CPE Bach 專輯是 Pletnev 彈他的奏鳴曲,演奏再好都是悶到要停。話雖如此,正如以上提到的《Brandenburg Concerto No. 6》,有時遇到合適的聲音,整個世界會變得不一樣。
我對這張專輯有興趣是因為 Alexei Lubimov。翻查我的唱片櫃,有幾張他的專輯我十分喜歡,包括 Ives 的《Concord Sonata》、Debussy 的《Preludes》、Cage 的鋼琴作品等。他亦彈過如 Boulez 《Piano Sonata No. 2》之高難度作品,一直以為他是現代音樂專家,但原來他亦是早期音樂 HIP 的專家,可真是一位奇才。突然推出一張 CPE Bach 專輯,必有原因。原來 CPE Bach 好些作品就是特地為這部 tangent piano 而寫,Lubimov 就選了一系列作品去展現 tangent piano 及這些作品相輔相成的突出之處。有些作品根本不是甚麼大作,有些只是朋友圈中的小娛樂或練習曲,但越簡單的音樂就更顯出 tangent piano 有趣之處。例如專輯中間有兩首分別是為左手單手及右手單手而寫的作品,一聽便知 tangent piano 不同音域的音質,而單旋律就聽出 tangent piano 延音的程度、回響的深度等等。因為(這台) tangent piano 的音色很豐富,CPE Bach 的音樂就相得益彰,變得無比色彩繽紛。不同音域的音質令作品的層次感豐滿起來,誇張地說,可以媲美 Debussy 鋼琴音樂的燦爛。當然 Alexei Lubimov 的細膩演奏一定要記一大功,而 ECM 的錄音亦彰顯所有一呼一吸。或許我需要重新認識 CPE Bach。這專輯是否可一不可再呢,我在想,有甚麼音樂可以用 tangent piano 來彈呢?也許 Lubimov 可以錄 CPE Bach 的協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