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December 2020

現代丹麥簡約的曲與奇 Nørgård / Gudmundsen-Holmgreen / Abrahamsen / Sørensen / Madsen



Bent Sørensen La Mattina
Bent Sørensen Serenidad
Bent Sørensen Trumpet Concerto

Leif Ove Andsnes, piano
Martin Fröst, clarinet
Tine Thing Helseth, trumpet
Norwegian Chamber Orchestra
Danish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Per Kristian Skalstad, conductor
Thomas Søndergård, conductor

Dacapo




Gérard Pesson Future is a Faded Song
Hans Abrahamsen Left, alone
Oscar Strasnoy Kuleshov

Alexandre Tharaud, piano
Frankfurt Radio Symphony
Rotterdam Philharmonic Orchestra
Les Violons du Roy
Tito Ceccherini, conductor
Yannick Nézet-Séguin, conductor
Mathieu Lussier, conductor

Erato




Allan Gravgaard Madsen Nachtmusik
Pelle Gudmundsen-Holmgreen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

Christina Åstrand, violin
Per Salo, piano
Danish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Ryan Bancroft, conductor
Nicholas Collon, conductor

Dacapo




Per Nørgård Spell
Per Nørgård Babette's Feast Suite
Per Nørgård Trio breve
Per Nørgård Whirl's World

Ensemble MidtVest

Dacapo



很多時聽新音樂演奏會,場刊往往充斥不少廢話。例如,我看過作曲家希望透過一首作品去表達「解鎖時由緊密組織走向自由的過程」,又或者希望用音樂「反映網絡搜尋器探求世界的可能性」之類。描述得越抽象,作品越偏向難聽兼不能登大雅之堂。我就問作曲家朋友,其實這樣做有甚麼意思?他的回答是,其實大部分作曲家都只想寫「美」的作品,這些廢話都只是去包裝而已,畢竟在二十一世紀,作一首《第五交響曲》太沒有性格。Fair enough。

在二十一世紀,同樣是廢話的是「beauty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鹹魚青菜各有所好,雞有雞味,阿媽是女人。以下介紹的,是非常小眾的新音樂,但卻非常合乎我本人對於「美」的定義。如果有興趣知道本人的審美觀,請讀下去。

我是 Boulez 的粉絲,並不是因為他的作曲手法又或者他六、七十年代時的音樂態度,純粹只是他的音樂很「美」。我比較喜歡色彩繽紛但靜態、慢慢發光、點點神秘感的音樂,所以一般 homophonic 合唱團音樂合乎我的口味。這個籠統的描述,其實亦是大眾對於北歐文化的印象。若果細心留意,就會發現北歐幾個國家的風格差距其實頗大。用古典作曲家比較,挪威 Grieg 的樂觀與芬蘭 Sibelius 的深沉已是很大對比,丹麥的 Nielsen 更是寫變幻莫測且動感大的音樂,由 progressive tonality 玩到無 tonality,《第三交響曲》一開始已經炮轟式鋪出多個念頭,二十世紀初的音樂都已很難捉摸。

丹麥是唯一連接歐洲大陸的北歐國家,風土人情都比另外幾個國家接近我們所認識的「歐洲」。歷史上丹麥亦是強國,有不少重要的文化輸出。古典音樂界中,祖師爺 Dieterich Buxtehude 乃巴羅克名家,奠定巴羅克時期不少合唱團及管風琴音樂的風格,傳奇如韓德爾和「音樂之父」巴赫都要登門拜訪學藝,我們視為 ABC 的德奧派樂理深受 Buxtehude 影響,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 Ton Koopman 的錄音聽聽。之後古典時期有一位 Friedrich Kuhlau,乃貝多芬的朋友,學鋼琴的大概小時學過他的小奏鳴曲。浪漫時期的殿堂級作曲家有 Niels Gade,是Mendelssohn 的同僚,在 Leipzig 教作曲,亦是 Grieg 及 Nielsen 的老師,以民族主義掛帥的管弦樂見稱。由此可見,丹麥古典音樂一直在外圍與德奧派環環相扣,既有德奧派的嚴肅,亦有北歐民俗音樂的味道,在現今社會不算主流,但由 Buxtehude 到 Nielsen 都有很大影響力。

去到二十世紀,歐洲藝術音樂由 Schoenberg 及 Webern 開始大解放(或有人覺得是由他們開始禮崩樂壞),旋律、和弦、節奏統統越趨系統化,變成 serialism。由二戰後的「zero hour」開始,作曲家更要不斷找方法破舊立新,如 Stockhausen 用四艘直升機實驗空間感、Ligeti 用一百個拍子機實驗 micropolyphony、Cage 的四分三十三秒 tacet 等,無所不用其極去挑戰演奏者及聽眾的接受能力。樂章刻意地複雜,極端到變成一堆數字遊戲或聲音實驗。那個時期要突圍而出,也許就要標奇立異,作品「動聽」與否,就由聽眾自行決定。

有 action 就有 reaction,牛頓第三定律如是說。總有人不贊同「主流」行的方向。你要大家聽複雜的數字音樂嗎?我就偏寫易聽的。這個「易聽」並不是指「俗套」的流行音樂,而是用特定的作曲手法刻意減少那些 serialism 帶來的拘謹,可以是回歸 tonality,或者再用 ABA form,總之務求「我手寫我口」,以達至抒發個人情感的目的。這就帶來幾位所謂「New Simplicity」的德奧派作曲家,但當中著名的就只有 Wolfgang Rihm 一位。

與此同時,或其實更早十年,丹麥有另一個「New Simplicity」的運動,目的與德奧派一樣,旨在反抗 avant-garde,但手法剛剛相反,結構要緊密,用最精密的寫法寫「易」聽的音樂。丹麥系 New Simplicity 成型前有位舉足輕重的作曲家 Per Nørgård,他早期深受 Sibelius 及 Nielsen 影響,年青時曾主動去信向當時已隱居 Järvenpää 的 Sibelius 請教,並寫下他的《第一交響曲》,作品就有 Sibelius 《第四》的影子。十多年後,他開始運用沿用至今的「infinity series」譜曲。一個 infinity series 就是無限延伸的數字,這些數字就決定音階,所以 Nørgård 的音樂其實都是 serialism 的一種,只是他選的音程接近 tonal 的和弦,會令你經常聽到 major 與 minor,錯覺上覺得是有調性但其實無,像海市蜃樓般令你覺得音樂有形,但其實一切都是虛無。透過樂器聲效的分佈,譜出一首首如夢似幻但架構精煉的作品,你不會特別覺得《第二交響曲》中全樂團奏二十三分鐘都是半拍音符,因為作品就像水般無形,隨時有驚喜,隨時有引子分散你注意力,令你入局。2012 年我誤打誤撞在赫爾辛基聽過他《第八交響曲》的首演,一直對他的作品都有興趣,但都是今年才認真聽他的作品,由三月開始買了他很多張專輯,一次過聽他的八首交響曲、協奏曲、室樂等。他用的樂器組合所產生的音質很特別,例如他的豎琴作品或大型合唱團作品《Libra》(天秤座),後者用結他及兩個 vibraphone 去襯托兩個合唱團,共振及迴響繞樑不止三日。年初推出的《Whirl's World》是一首管樂五重奏,管樂作品上年介紹過就不在此重覆,但整張室樂專輯都會令人飄,對享受迷失感覺的朋友是非常好的選擇。

丹麥派 New Simplicity 最著名的領軍人物有 Hans Abrahamsen 及 Pelle Gudmundsen-Holmgreen。2016 年 Abrahamsen 憑《let me tell you》橫掃全球新音樂獎項,亦是我當年的年度最愛之一。有看過總譜的話你會發現作品寫法出奇地簡約,有時甚至只是簡單的 scale,但透過樂器分佈、microtonal 調音或多層不協調節奏就產生各種新穎的神秘感。Abrahamsen 曾經是 Ligeti、Gudmundsen-Holmgreen 及 Nørgård 的學生,他的作品組織濃度相對比較高。他聽過 Alexandre Tharaud 演奏之後就主動寫了一首左手協奏曲《Left, alone》給他,收錄於年初推出的一張比較小眾的專輯中,與他的雙手鋼協中的獨奏者主導性有強烈對比。一開首有點像 Ravel 的爵士節奏,但發展下去就變得像 Ligeti 《鋼協》中的慢版樂章,各樂器慢慢在不同節奏層面延伸出去,但有時(像第四樂章)就只有獨奏者彈單音,要重複聽幾次才略懂作品一二。

Gudmundsen-Holmgreen 我是透過一首合唱團作品而認識。他的作品玩味比較重,比較重視用聲效敘事,上年年尾推出的《For Violin and Orchestra》基本上是一首由小提琴主導的 symphonic poem,探索一個荒誕的音樂世界。他的作品我仍在探索中,有機會會補充一下。

新生代代表有 Bent Sørensen,他是 Nørgård 的學生,亦繼 Abrahamsen 之後在 2018 年奪得 Grawemeyer Award 的另一位丹麥作曲家。他的作品以在神秘中晶瑩剔透閃閃生輝見稱,作品如 Nørgård 般遊走於各 tonality 之間。第一次聽他的作品是 2009 年,當時 Leif Ove Andsnes 用他的一長一短兩首鋼琴獨奏作品伴 Marc-André Dalbavie 及 Lutosławski 的鋼協,乃當年的一張奇盤。來到 2020 年,Sørensen 為 Andsnes 寫了一首名為《La Mattina》(早上)的鋼協,乃上一首鋼協《La Notte》(夜晚)的下集(或前傳)。鋼協以莫札特《第十七鋼琴協奏曲》為藍本,有古典時期作品的輕盈,亦有 New Simplicity 的神秘變幻莫測色彩。寫給 Martin Fröst 的單簧管協奏曲《Serenidad》被視為 Nielsen 協奏曲的繼承者。「Serenidad」是西班牙語,指「寧靜」,獨奏者在一個比較孤寂的氛圍中探求出路,但路向是多個方向同時發展,最特別的是獨奏者要同時吹奏樂器及哼出相反方向的旋律,那樣的 polyphony,好像在 Xenakis 聽過,但這裏有和弦。《小號協奏曲》相對比較傳統直接,但都大玩 microtonal 旋律及各 mute 聲效。這張專輯我今年 loop 了很多次。

去到最新一代有 80 後的 Allan Gravgaard Madsen,純粹因為 Gudmundsen-Holmgreen 才順便從專輯認識他。《Nachtmusik》(晚間音樂)是一首頗極端的 double concerto,第一樂章十七分鐘,差不多完全只是鋼琴與小提琴不停在探索一個音,不斷周旋於各個音階的 E(像 Ligeti 的《Musica ricercata》第一首差不多全部都是 A)。專輯第一軌,十七分鐘,不斷奏 E,第一次聽完全莫名其妙。但宏觀去聽,就明白所以。作品是一個結晶過程,由虛無開始慢慢產生張力,慢慢成形,然後慢慢產生組織結構,是一個長篇的進化過程。樂章越奏越短,音樂濃度越奏越高,其實想想,《Nachtmusik》與 Gudmundsen-Holmgreen 的作品一樣都是一個另類的 symphonic poem,由簡單的念頭走向複雜,豈不又是 New Simplicity 的特色嗎?

介紹完一系列作品之後,其實我沒有甚麼結語。對於我來說,這些丹麥作品就是「美」,給人幻想空間,聲效帶來迴響。今年我一口氣聽了大約二十張丹麥系作曲家的專輯,怎樣都要寫這篇感想文。從來口味都是非常個人的,而這就是我的,希望你也會喜歡。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