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January 2022

只因還有最後的信仰 Gubaidulina / Schnittke +



Sofia Gubaidulina Dialog: Ich und Du
Sofia Gubaidulina The Wrath of God
Sofia Gubaidulina The Light of the End

Vadim Repin, violin
Gewandhausorchester
Andris Nelsons,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Schnittke Suite in the Old Style
Schnittke "Polka" from The Gogol Suite
Schnittke (arr. Rakhmanin)  "Tango" from Agony
Schnittke Violin Sonata No. 1
Schnittke Madrigal in memoriam Oleg Kagan
Schnittke Gratulationsrondo
Schnittke Stille Nacht

Daniel Hope, violin
Alexey Botvinov, piano

Deutsche Grammophon




Schnittke Choir Concerto
Schnittke Three Sacred Hymns
Arvo Pãrt Seven Magnificat-Antiphons

Estonian Philharmonic Chamber Choir
Kaspars Putniņš, conductor

BIS



俄羅斯音樂,對於我來說,是一大挑戰。性格問題,我相信是。當然,誰都喜歡過某些柴可夫斯基或 Rachmaninov,旋律優美嘛。Prokofiev 及 Shostakovich 與政權對著幹,又十分熱血。但這些都是流於膚淺的中學生品味程度,然後呢?向前看,有愛國五人幫 Balakirev、Cui、Mussorgsky、Rimsky-Korsakov 及 Borodin。Rimsky-Korsakov 的 orchestration 對後輩作曲家有很大影響,Mussorgsky 帶你行畫展都有一定趣味,其他的,如果你對「Mother Russia」沒有感覺的話,有甚麼好聽?Scriabin 的和弦特殊,但 quartal harmony 並非每個人杯茶。Glazunov 及 Rachmaninov 守舊,當全世界走前衛路線時 Rachmaninov 1940 年仍寫華爾茲……但旋律優美嘛。

向後看,因為 Prokofiev 及 Shostakovich 熱血,我曾先入為主認為他們的「接班人」都同樣火爆,就如兩年前介紹過的 Weinberg。正因如此,我一直聽不明 Gubaidulina 及 Schnittke 的音樂,因為他們的音樂並不火爆。無獨有偶,兩位都是和 Weinberg 一樣因為 Gidon Kremer(及 Rostropovich)的推崇而被西方認識,我第一次聽三位作曲家的作品都是 Kremer 在 DG 的錄音。有大明星加持,作品總是有傳奇光環。

Gubaidulina 寫給 Kremer 的是一首叫《Offertorium》的小提琴協奏曲,作品用上巴赫的《The Musical Offering》為基調發展出去,有很多基於 minor 2nd 的零碎旋律及和弦,三十五分鐘的音樂像在兜圈。她為 Anne-Sophie Mutter 而寫的第二小提琴協奏曲《In tempus praesens》,主旋律基本上只是兩至三個音的 chromatic scale,在整首作品中一直像 Webern 般前後左右反轉再反轉個旋律,與樂團部分不同的 chromatic scale 音層不斷碰撞足三十四分鐘,產生大量一直不化解的(負)能量,最後一分鐘不斷磨一個 D major chord 大團圓作結,聽慣前衛音樂的人會很不屑,因為太老套。近年聽多了巴赫的音樂,反而多了一層體會。

巴赫因為他的信仰,及他的名字,很喜歡用一個 B-A-C-H motif(德文的 B 是我們的 B-flat 而 H 是 B,所以 B-A-C-H 是 B-flat - A - C -B),作為音樂署名。亦因為在五線譜中 B-A-C-H 畫出來似基督的十字架,B-A-C-H 亦被視為一個 Cross motif,代表基督。在第一本《The Well-Tempered Clavier》中的 C#-minor 賦格曲的主旋律就是一個 Cross motif,而因為 B-A-C-H (或類似的延伸)是一對推進的 minor 2nd,不斷發展出去就是張力十足的 chromatic 音樂。這首賦格曲就像基督走過無數高山低谷,最後用一個 major chord(Picardy third)去化解所有干戈,達到昇華的效果。想到這裏,Gubaidulina 的音樂突然變得有意義。她自己都是十分虔誠的東正教教徒,希望透過音樂與上帝溝通。Diatonic 與 chromatic 的對立就是她表達光與暗的方法,而 D major 傳統上是光榮的象徵。這樣一想,專輯中這三首樂團作品的藝術及靈性上的目的就更清楚。《Dialog: Ich und Du》是她的第三首小提琴協奏曲,今次著眼於「對話」。第二首作品叫《The Wrath of God》,在烏煙瘴氣的 2021 年聽尤其貼切,看見人類的不堪,彷彿每一日都在等待挪亞方舟到來,人都憤怒,上帝會否?第三首作品叫《The Light of the End》,用意都很明顯吧。Gubaidulina 的音樂要等蘇聯解體多年後才受世界欣賞,她自己可不都是穿過長長的隧道才走到光明的世界?如果沒有這專輯,我大概不會費神思考 Gubaidulina 的音樂,但現在開多了一道門,是時候重溫一些舊作。不過,拆解這些音樂密碼需要一些時間。

Alfred Schnittke 的世界比較難進入,如果你都是由 Kremer 開始聽的話,你大概聽過《Concerto grosso No. 1》或幾首協奏曲。Schnittke 最著名的是他的多風格 polystylism 技巧,他相信嚴肅音樂與輕音樂可以並存,達致雅俗共賞的烏托邦,同時亦反映現實生活,所以《Concerto grosso No. 1》同時有無調性浪漫部分,彷巴羅克的 toccata,用 B-A-C-H 寫的十二音技段落,突然又殺出一段探戈。你有權認為是無厘頭為做而做,但如此就是他(其中一個階段)的美學。他不是所有作品都在剪剪貼貼,可以完全嚴肅或完全輕鬆。Daniel Hope 這張專輯就反映他這兩個極端。Hope 近年在 DG 的專輯很難被嚴肅聽眾欣賞,不是 encore 式短篇作品就是與電子音樂人 fusion,甚至走去錄韓劇音樂,差不多開始走大眾娛樂路線。但上年突然推出 Chausson 被遺忘的六重奏,今年又推出這張 Schnittke 專輯,他自己都走在嚴肅及輕音樂兩個極端。Hope 在小冊子中表示學生時期已經冒昧地探訪 Schnittke,兩人惺惺相惜而 Hope 亦幫忙帶 Schnittke 到倫敦,現今要透過專輯紀念他。專輯的七首獨立作品有彷古、接近貝多芬的《Suite in the Old Style》,亦有和弦前衛的《Violin Sonata No. 1》,及一系列比較輕鬆的短篇作品,讓聽眾從多角度欣賞 Schnittke。惟選曲有點鬆散,不夠份量。

今年不是 Schnittke 的紀念週年,但有很多新的 Schnittke 錄音,我桌上仍有十多首作品未消化,包括他的交響曲及協奏曲。新專輯中 BIS 這張最難得。Schnittke 後期改信天主教,並不幸多次中風,這都令他的音樂變得內向,比較追求內在的迴響。他的《合唱團協奏曲》是一首四十分鐘的奇作,非常難得有機會聽到的作品。合唱團協奏曲是一個差不多是東正教獨有的格式,彌撒領聖體時作伴奏用的短篇作品,但 Schnittke 用極長篇幅、俄文翻譯的亞美尼亞經文寫了這首表演用作品,去尋求靈性上的希望及安慰。想到要無伴奏唱足四十分鐘已經恐怖,但這隊愛沙尼亞合唱團如履平地,那些張力及迴響多麼震撼人心。之後追加三首經文,東正教版本的俄文《聖母經》、《耶穌禱文》及《天主經》,乃又一種跨信仰的表現。聽這專輯之前其實我未接觸過這一面的 Schnittke,原來此乃第二集。第一集收錄的尋求救贖的《Psalms of Repentance》,將會是我下一個發掘的目標。從此聽 Schnittke 又多一層深度。

同專輯亦收錄 Arvo Pärt 七首為聖誕前 Advent 期待耶穌降臨而寫的作品。Pärt 的 tintinnabuli 風格已不需多介紹,chord 加簡單旋律,產生外在及內在迴響為目的。上年介紹過 Vasks 及 Silvestrov,今年有 Gubaidulina 及 Schnittke,這一系列前蘇聯作曲家,在極權下都秘密寫被禁的前衛作品,解禁後都因信仰而寫下這些靈修作品,到底信仰伴他們走過多少,保護過他們幾多,指引他們到一個甚麼地步呢?紙上談兵的從作品都感受到一二。畢竟要釋放如此多能量,前提是需要經過長時間壓抑。但願大家不需要第一身經歷。不過信仰的確助你保持心理健康,最終一天走到 The Light of the End,千萬不可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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