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January 2016

2015 年度最愛:古典篇

不是懶,也不是沒有時間聽音樂,但今年真的對大部分唱片提不起興趣,所以只能選五張,排名不分先後。



古典: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Tharaud / Erato)
Shostakovich: Symphony No. 10 (Nelsons / DG)
Maxwell Davies / A. Panufnik: Symphonies No. 10 (Pappano / LSO Live)
Ysaÿe: Violin Sonatas Nos. 1 - 6 (Ibragimova / Hyperion)
Lutosławski: Piano Concerto, Symphony No. 2 (Zimerman / Rattle /  DG)



BACH
Goldberg Variations

Alexandre Tharaud (piano)

Erato

2015 年我做了很多我自以為一定不可能達到的事,其中一樣就是開始去欣賞某些我自以為永遠都不會喜歡的音樂,例如巴赫的《Goldberg Variations》。這首歷史博物殿堂級作品其實我老早就有聽(Glenn Gould 出名嘛),並在 IMSLP 出現之前就去買譜看。要全神貫注聽一小時連貫的鍵琴獨奏作品,很多大人今天都辦不到,更何況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呢。2007 年暑假被朋友抓去看董啟章《體育時期》舞台劇版時又嘗試多次,最後又放棄多次。2011 年劍橋唱片店減價大酬賓時又買了 Pierre Hantaï 的古鍵琴版 (Mirare),但又挑戰失敗。好了,屢敗屢戰,今年年中 András Schiff 在 BBC Proms 有一場 Late Night Prom,住得過份地接近 Royal Albert Hall 的我硬著頭皮又試多次,今趟好像打開了某道門,於是我翻箱倒籠找出以上提到的錄音和譜又再認真研究。上年我寫道:「聽巴羅克音樂的樂趣就是你可以聽同一首作品的十個錄音,十個都給你截然不同的感覺,彷彿在聽十首不同的作品。」聽《Goldberg Variations》正正就引證了這點。作曲家寫獨奏音樂時很多時都想辦法用盡樂器可以產生的音質。以鍵琴樂器為例,莫扎特會為當時的新式鋼琴將某些旋律寫低八度,又或者 Ravel 寫《Le Tombeau de Couperin》向舊式鍵琴作曲手法致敬之餘更走多一步去用現代鋼琴的 una corda 提取更豐富的音色。巴赫的《Goldberg Variations》當時就用盡古鍵琴的可能性,特別指示要用有兩層琴鍵的古鍵琴去演奏,要從古鍵琴爆出最大的聲量,得出來的結果,有時呢,可以用暴力來形容。但用現代鋼琴演奏呢,要模仿古鍵琴音質基本上要有絕對的音色控制,造句要平均,難度極高之餘更要考慮所謂的演繹,這樣去彈一小時不間斷的作品,你說幾考功夫。我自己其實頗抗拒聽鋼琴彈巴羅克作品,扼殺現代鋼琴音色的可能性之餘,這種有點像禁慾主義的演奏方式可以聽到人有點燥——明明是在古鍵琴要爆的地方為何要在鋼琴將就呢?但凡事都有例外,András Schiff 就是出色的例子,但今次要介紹的不是他。Alexandre Tharaud 這位長得像二十五歲的五十歲大叔作風低調且行徑古怪,他的網頁令人不安,Instagram 令人心寒。他的演奏風格一致到他的每張專輯音質差不多都是完全一樣:冷豔、乾涸、清澈透明、乾淨俐落、爽快、理性卻又有種帶有童真的自然感。所以他的 Ravel 大受好評。更為人樂道的是他的巴羅克專輯,他的 Rameau 《組曲》、Couperin 專輯或 Scarlatti 奏嗚曲專輯都是那麼別樹一格令人難忘,你會十分佩服他的精銳指法,更重要的是你會覺得他的奏法自然到很理所當然,好像這些作品就是為鋼琴而寫的。他的《Goldberg Variations》同出一轍,不同的是今趟是七十多分鐘的旅程,你不會在這專輯聽到 Glenn Gould 的浪漫煽情,也沒有 András Schiff 的音色魔法,但你會感受到一趟引君入甕的旅程。也許我只是老到可以承受七十五分鐘的專輯,但我覺得這專輯很迷幻。





SHOSTAKOVICH
Passacaglia from "Lady Macbeth of Mtsensk"
Symphony No. 10

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
Andris Nelsons

Deutsche Grammophon

2015 年我用了很多時間重覆又重覆聽 Sibelius 的作品,又是屢敗屢戰的聽,亦請教作曲家朋友介紹,終於與這位芬蘭作曲家的某幾首作品接軌。尤其令人中毒的是他的《第七交響曲》,作品的大環境不斷蛻變,但天變地變都只是圍繞著代表他妻子 Aino 的長號獨奏旋律而變,最後用一個 minor 2nd 去找尋一個終極的 C major chord。但這與 Shostakovich 有甚麼關係呢?古典樂壇的大忙人、來自拉脫維亞的指揮家 Andris Nelsons 與 DG 約定要與波士頓交響樂團以「在史太林的陰影下」(Under Stalin's Shadow) 為題分開三張專輯灌錄 Shostakovich 的第五至第十交響曲,此乃系列之第一炮。Shostakovich 與史太林的恩怨由 Shostakovich 1934 年首演的歌劇《Lady Macbeth of the Mtsensk District》開始,當時官媒批評他的作品為嘈音,令他陷入政治甚至人身危險,這陰影一直蔓延到 1953 年三月史太林逝世為止,而 Shostakovich 就在十二月發表《第十交響曲》。問題是,《第十交響曲》所寫的是甚麼呢?音樂歷史學家還沒有定案,但這一定是關於他個人的作品。Shostakovich 經常用自己的名字縮寫 (DSCH,亦即是德文的 D-Eb-C-B) 寫音樂,而 DSCH 就穿插於整首《第十交響曲》當中,由隱晦地「寂寂無名」開始去到最後以勝利者姿態結束,聽眾有權相信這是鬥長命鬥贏的精神勝利法。除此之外,他亦像 Sibelius 般將他當時的女學生 Elmira 的名字以圓號寫進第三樂章,最後 DSCH 和 Elmira 兩段旋律更走在一起,用意是甚麼呢?值得研究值得研究。聽過太多 Shostakovich 的演繹都流於過份火爆熱血,雖然心急沒有耐性都是 Shostakovich 自己的性格,但有時我們需要清晰的錄音去細味這些音樂密碼。卡拉揚的版本就是太火爆。Andris Nelsons 這個錄音很乾淨俐落,熱血之餘又聽得出各層次,用 Hi-Fi 炸機一流。年中在 BBC Proms 現場聽過原班人馬表演一次,看見 Andris Nelsons 那些誇張得如 Carlos Kleiber 的大動作與樂團融為一體的表現,隨時放棄又隨時拾起指揮棒,擔心他的腰部之餘,看見他爐火純青地指示樂團的造句再細心留意他們錄音的表現特別覺得有說服力。這是非常優秀的 Shostakovich 專輯,千萬不要錯過。





MAXWELL DAVIES
Symphony No. 10

A. PANUFNIK
Symphony No. 10

Markus Butter (baritone)
London Symphony Chorus
London Symphony Orchestra
Antonio Pappano (conductor)

LSO Live

一直想找個機會介紹波蘭作曲家 Andrzej Panufnik 的音樂,但偏偏上年週年紀念時又找不到喜歡的專輯在年度最愛寫,好在今年 LSO 讓我亡羊補牢。LSO Live 間中會推出一些令人驚喜但完全不會有主流市場留意的專輯,例如上年的年輕作曲家集 The Panufnik Legacies (其中一位是我的朋友),又或是這一張。這兩首第十交響曲在音樂上基本上是沒有關係的,穿鑿附會的話,你可以說兩首作品都與 Fibonacci sequence 有小小關係,另外就是,這兩首作品都一定不會大賣,那倒不如將他們放在一起,滯銷一次好過滯銷兩次。亦因如此,今次破天荒分段寫。

Peter Maxwell Davies,這位年過八十的作曲家被視為英國當代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極其多產,他可以寫十首配搭不同的協奏曲,亦可以為唱片公司 Naxos 一口氣寫十首弦樂四重奏,更可以誇張到寫一首《短笛協奏曲》。他亦曾被英女皇封為皇室樂長,但他的作品偏鋒到印象中皇室好像很少委約他為任何公開埸合寫作品。十隻手指有長短,多產的結果就是作品質素極其參差。個人認為他的作品比較紙上談兵,他很喜歡玩數字,有讀過六至八級樂理的話你有時會見到課本以他的作品作為現代旋律作曲的例子,但我又不覺得他的作品有 Webern 或 Boulez 般有自由的揣摩空間,情緒管理上是一團糟,所以他的作品很「難」聽。他又喜歡反轉古人作品,但哈哈哈笑完過後又覺得沒有重聽價值,現場認真聽他的《Purcell: Fantasia and Two Pavans》或純粹開玩笑的《An Orkney Wedding, with Sunrise》簡直是精神虐待。不過,他為合唱團寫的作品卻是非常動人,尤其是他為男童合唱團寫的《Missa parvula》。由於是神經刀的關係,第一次聽這張專輯是帶有介蒂的。PMD 對 Francesco Borromini 這位建築師好像特別有興趣,他曾經用 Borromini 的建築結構為藍本寫了七個樂章都是慢版的《Naxos Quartet No. 7》(話說當年首演時學校有人組團去看但我沒被邀請,現在還有點氣難平),但用音樂描繪靜態的東西聽眾要用很多耐性去聽。這首《第十交響曲》其實是首頗不尋常的 PMD 作品,是一首要用上男中音獨奏及合唱團的交響曲,而題材則是 Borromini 的生平。PMD 接受血癌治療時寫的這首交響曲像 Shostakovich 《十五》般是首大集成的回顧作品,有前衛亦有仿古成份,也有不少像 Stravinsky 《Symphony of Psalms》的 homophonic 合唱部分,交給平常指揮歌劇的 Antonio Pappano 手上,作品聽起來比起其他 PMD 作品異常地絢爛。我們都知這是作曲家盡地一煲的驪歌,但這首交響曲卻令我想再次認真回顧 PMD 之前的作品。老一代的「傳奇」作曲家買少見少,趁他們還在世時好好欣賞他們的作品吧。

認識 Andrzej Panufnik 其實是因為當年在合唱團打滾時曾經首演過他女兒 Roxanna Panufnik 的一首作品,由於有幾位同學曾就讀 Westminster Cathedral Choir School,就連帶認識了她的《Westminster Mass》(SATB 一同 glissando 「跣」音這個效果很特別),但當時的領隊暨音樂老師卻說她的父親的音樂更有趣,於是就找找看。當時網上購物仍未成熟,要找冷門作曲家的作品就要像尋寶般在大唱片店或琴行用上一個下午去逐張唱片研究,到現在還記得從 Boosey and Hawkes 收到他的《鋼琴協奏曲》的譜那份期待及喜出望外,當時亦即時走去琴室學了兩個樂章。Panufnik 曾經是 Lutosławski 的鋼琴拍檔,兩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不時在華沙合夥演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後者的《Paganini Variations》。據說,當年 Panufnik 的作曲風格比 Lutosławski 更前衛,但因版權問題他當年移居英國時要將音樂重寫才可以透過 Boosey and Hawkes 出版,而刪除的往往都是破格另類的地方。最特別的作品應該是《Lullaby》,一首為弦樂及兩座豎琴而寫的作品,用上大量 quarter tone 去塑造在泰晤士河上繾綣星光下的情景。他也早譚盾幾十年於《第一交響曲》的第三樂章中大玩微型 glissando。Panufnik 的作品大都充滿絲絲入扣的組織,亦有很多火爆的節奏,但其實他的作品都是建基於非常簡單的元素及民族旋律,例如《鋼琴協奏曲》的第三樂章其實只是像 Ligeti 《Musica ricercata No. 3》般不斷將一個 triad 在 major 及 minor 中轉來轉去。他亦很喜歡玩數字及幾何形狀,例如他有首鋼琴作品叫《Pentasonata》,就由拍子到結構都與「五」這個數字有關,而他的《Twelve Miniature Studies》就是大玩 circle of fifths。《第十交響曲》就是玩 Fibonacci sequence 玩得太明顯,所以你會數到最後的 chord 會爆一、一、二、三、五及八下。作品有齊上述的 Panufnik 元素,只可惜作品太短兼屬湊數性質,但有大樂團肯灌錄已是非常難得,所以不得不介紹。





YSAŸE
Violin Sonatas No. 1 - 6

Alina Ibragimova (violin)

Hyperion

Alina Ibragimova 是英國今年最受矚目的小提琴手,她於 BBC Proms 的兩場全巴赫小提琴獨奏音樂演奏會被眾樂評人視為全年最佳演奏會之二(無錯,單人匹馬在樓底奇高的 Royal Albert Hall 面對五千名觀眾),而她今年的巴赫《小提琴協奏曲》專輯亦高據各專家選擇之列,有理由相信她因此而獲頒授 2016 年的 MBE。我上年已寫過巴赫的小提琴協奏曲,而我知道我所認識的讀者中大多比較留意鋼琴作品,所以就不如寫一下她今年另一張非常優秀的專輯。Eugène Ysaÿe 這個比利時名字如果你不是拉小提琴拉到某個程度的話也許絕對不會接觸到,我都是認識那些高人才輕輕領略過一點。二十世紀初時歐洲出產了好幾位甚有個性的傳奇小提琴家,而其中幾位更加踩界到作曲,說的包括 Fritz Kreisler 和前年介紹過的 George Enescu,而這幾位名小提琴家都有自己著名的拉弓風格或寫作手法。Ysaÿe 自己也是其中一位名家,而他就為六位高手朋友用他們各自的表演風格寫了六首獨奏奏鳴曲像華山論劍般互相過招。六首作品充滿自己人圍內的笑話,例如 Jacques Thibaud 喜歡用巴赫的《三號組曲》第一樂章熱身,他就一開始在這首叫「痴迷」(obsession)的《第二奏鳴曲》一連引用四次讓他拉到夠。而六首作品都是出名的難度高,例如《第三》要挑戰那些數到人頭痛的 Enescu 節奏,或是《第四》中要模仿 Kreisler 的不斷氣大幅度弓法(作品是在揶揄 Kreisler 盜用 Pugnani 的名字以偽巴羅克風格寫的《Praeludium and Allegro》),又或者在《第五》一開始要一面拉一個高音而左手同時要挑一個按著的 chord 等。由於是炫技曲的關係,這系列的奏鳴曲經常被用作比賽的參賽曲,所以大多時聽的都是沒有靈魂且極空泛的演繹(話說某年在學校比賽與某高人較量平分秋色,他拉的就是《第二》。當然不是說他沒有靈魂且極空泛啦,呵呵)。Ibragimova 這個演繹難能可貴的地方就是一切刀光劍影之下帶來都是有血有肉有情緒的演奏,有聽到人肉緊的段落,也有帶仙氣的慢版樂章,或另類如《第六》中的西班牙式跳脫。一名演奏家被大部分人追捧是有原因的,這張專輯會為你提供所有答案。如果你少聽小提琴作品的話,就更加要一試。





LUTOSŁAWSKI
Piano Concerto
Symphony No. 2

Krystian Zimerman (piano)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Simon Rattle (conductor)

Deutsche Grammophon

Krystian Zimerman 肯發片本身已是一件盛事,但「罕有」並非本 blog 的遊戲準則。上面介紹了 Panufnik 的作品,無獨有偶,今年亦有一張「頓時經典」的 Lutosławski 專輯。好,講完。自己聽吧。

用一段沒有方向、沒有宗旨、沒有舖陳的文字去為第二段文字暖場,這其實與 Lutosławski 很多中期作品的格式有點相似,例如《第二交響曲》。以 Lutosławski 的國際聲望來說,可以聽到他的作品的機會是出奇地少。沒有怎樣接觸過他的音樂的話,這張專輯是非常好的入門途徑。由 1961 年的《Jeux vénitiens》開始,Lutosławski 都採用他著名的「有限偶然」(limited aleatory)作曲手法譜曲。「有限偶然」是甚麼呢?幻想一下,如果有三名樂手,樂手一彈「A-B-C-D」、樂手二拉「E-F-G-H」、樂手三吹「I-J-K-L」,這三位樂手會在兩分鐘內因應自己的喜好、速度、造句不斷重覆他們自己那小節,由於「A」隨時可以與「E-F-G-H」和「I-J-K-L」任何一個音碰撞、「B」亦是、「C」亦是,如此類推,這種限制於某框架中的自由度產生不斷變化的音質、組織及和弦,兩分鐘後又轉另外三組音,之後又轉等等,其實可以沒完沒了,所以這種作曲手法理論上可以令音樂機械得像是 Wolfram Tones 自動產生的聲效般。Lutosławski 的高超藝術就是去選一些有趣的旋律作為基礎、或規限「A」至「L」可以組成的和弦、或細心挑選可以碰撞的樂器去產生有趣的音質等。《第二交響曲》的第一個樂章就是很清楚地由幾組類似上述的小節寫成的,在沒有方向、沒有宗旨、沒有舖陳的情況下去為第二樂章暖場,而第二樂章就是不斷用漸趨複雜的音樂將緊張感不斷推到最尾一爆。《第二交響曲》(1967)用的和弦和格式比較前衛及「憤怒」,若希望聽「美」一點的音樂則要聽《第三》(1983),再圓滑些就要聽《第四》(1992)。有些人說 Lutosławski 後期的作品是倒退,因為他用的和弦和曲風轉得相對保守。的確,1988 年完成的這首《鋼琴協奏曲》很親民,大部分都是一些 chromatic 的段落,「有限偶然」仍然存在,但焦點在於獨奏者,而獨奏者的部分是有方向宗旨舖陳的,是非常炫技的,亦有鮮明旋律的。當年 Lutosławski 自己與 Krystian Zimerman 錄過一次音,亦是多年來的一個 benchmark。二十五年後的這個錄音是個受歲月昇華的版本,這趟演奏少了無謂的熱血,但煉出的是澎湃的浪漫與凄美的激情,第二樂章後段他與管樂對唱的部分細膩完美得像施魔法段,第三樂章的獨奏美得像 Debussy 的作品,而 Simon Rattle 的指揮不單帶出樂團部分的細節,也為這緊湊的音樂注入不少難得的喘息空間,這是一個讓人呼吸心跳的演繹。《第二交響曲》當然亦是如此。今年原本沒有打算要選年度大碟,但要選的話這專輯大抵是。